老爷子是特级教师,退休后被返聘到了我们学校。他个头不高,身板挺直。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一手漂亮书法,师承于书法大师启功先生。他善于旁征博引,典故、诗词歌赋、各类文化常识,皆能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知识之丰富,记忆力之超群,令人瞠目,更令人羡慕不已。
老爷子曾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在校期间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改造。当时仅17岁的他,没有沉溺于前途暗淡的忧愁,反而将爱书爱学的天性发挥到极致,积淀了深厚的知识底蕴。
老爷子口才好,声色美,知识功底深厚,是那种能够“发人之所未发”的智慧型教师。三尺讲台上,他让人欣赏的地方很多:从容沉稳的大家风度,充满激情的语调,丰富的知识,挥洒自如的谈吐,精妙深刻的见解。许多老师都说,他更适合给大学生讲课,因为他的学识之丰富,对于基础一般的高中学生,实在有些“浪费”。但在听他课的两年中,我常常想,高中时能碰到像老爷子这样的语文老师,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老爷子的课堂具有独特鲜明的风格,汪洋恣肆,大开大合,颇具“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之洒脱圆熟。即使是作业讲评,也往往是即兴发挥,妙语如珠。最令人难以企及的是,老爷子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饱满激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他吟诵着苏东坡的词句时,就仿佛化身为苏东坡,豪情之中透着无奈;“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当他悲悯着杜甫辛酸的老年时,就仿佛化身为杜甫,潦倒不堪,神情忧戚。在我看来,他对声音语调、感情节奏的把握和控制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境地,毫不做作,一切均发自内心,有着很强的感染力。我时常想,老爷子是用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在讲课。
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记念刘和珍君》那堂课。上课铃响过,一脸凝重的他走进教室。见此情景,课堂上鸦雀无声。板书完课文题目,他开始介绍“3·18”惨案的背景,语调低沉而富于感情。接着开始范读全文,班里很安静。他的声音在安静中穿过听者心灵的壁垒,悲哀、愤懑、痛惜的感情一一真切呈现。他的朗诵是那样震撼人心,将人带入瞬间的恍惚,忘记自己身置课堂。老爷子又仿佛化身为鲁迅。
读完了最后一个字,老爷子抬起头,挺直身子,表情依旧凝重,但他没有说话。安静之中,有同学开始用力地吸鼻子,一处、两处、三处……许多学生流泪了。安静被打破的同时,铃声响起,下课了。这是多么完美的一节课!
我们私底下都亲热地叫他“老爷子”,而我常在心里唤他一声“先生”。老爷子姓徐,名福绵,可他这一生坎坷不平,福绵二字,约莫是他晚年最准确的注脚,幸福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