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我临窗而坐，望向院外的梧桐。满树浓绿间，已有几片叶尖悄然洇上了黄边，于风中微微颤动，窃窃私语，正把季节轮换的消息悄悄传递。眼下，暑气未消，那点秋意却已抢先攀在叶尖上。
唐代诗人刘言史《立秋》有云“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木叶知秋，比人敏锐。当人们沉浸在夏日慵懒中，树叶已悄然酝酿变化——叶缘微卷、脉络渐显，最终整片叶都会染上不同色彩，这种变化微妙得难以察觉。我总疑心，树叶藏着精巧仪器，能感知日光偏移、测量昼夜长短。
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便是这种“季节感知力”的生动注脚。它已有三十余年寿命，树干粗壮，表皮皲裂。每年立秋前后，当周遭树木固守盛夏的青翠，它已迫不及待地为叶片披上浅黄的衣衫。许是树老了便如人一般，对季节变换更敏感。它的叶子生得迟，落得也早，仿佛存世既久，便不再过多贪恋时光。
而树叶颜色的转变过程，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叶绿素在时光里渐渐退去，让金黄、橙红、深紫等颜色依次呈现。这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以另一种形态绽放。一片秋叶，在飘落前的最后时光里，展现的色彩比春夏更为绚丽，就像一个人的晚年愈发精神矍铄，言谈举止间，尽是岁月淬炼的睿智与从容。
这般绚烂并非梧桐树独有。当秋叶之美达到鼎盛，银杏金灿如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枫树火红似莫奈调色盘上的晚霞……人们纷纷走出户外赏秋，拍照留念，仿佛要将这短暂的美景永远定格。然而不过数日，风雨一来，落叶便堆积成冢。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树叶比我们更懂这个道理。因此，它们不等待赞美，只是静默地守候，该来就来，该去就去。
前日散步，见一小孩蹲在树下收集落叶。他将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叶子逐个排列，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我驻足观看，不觉莞尔。在孩子眼中，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值得细细端详和玩味。快乐如此简单，一片落叶就能编织秋天的心情。
树叶飘落时，并非直坠而下，而是打着旋儿，左摇右摆，仿佛与枝头做最后的缠绵。书中说，这是叶柄结构所致。而我更愿相信，这是树叶的依依不舍。一片叶从萌芽到凋零，不过数月光阴，却要经历风吹雨打、日晒虫咬。临别之际，哪怕多停留片刻，也是对秋日美好的眷恋。
这份眷恋，楼下的老人似乎格外懂得。秋日里她总会清理落叶，扫得很认真，连地缝里的碎叶也不遗漏。我曾问她为何不等树叶落尽再扫，她答：“叶子扫不尽，可人走路踩着，它就碎了，没了样子……”在老人眼里，落叶也有尊严，归于尘土前应保持完整的模样。
当最后一片叶飘落，树木便显出嶙峋美感。枝丫交错，在蓝天映衬下，如同水墨画的写意线条。没有叶的遮蔽，鸟巢、树疤、虫迹皆暴露，这是一棵树的不事雕琢、不加掩饰的真实。由此想来，人有时也需要“落叶期”，敢于剥去外在的装饰，直面自己的本真。
我拾起一片完整的落叶放在书页间，这是今年第一枚秋叶书签。往后翻书遇见，便会想起木叶如何先知秋至，想起生命如何流转更迭。而时光，恰如落叶般，总在不经意间，已流淌过数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