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地地道道的农妇,母亲却以一种无明显自我意识的倔强和大度,总能化解生活中迎面而来的困难。
母亲的“战争”,在于她对落后习俗的反抗。母亲笨嘴拙舌,说不出女孩念书有啥用,但她清楚女孩不念书会活得很辛苦,会是男人的附庸。那时,村里人觉得女孩念书没用,就算出息了将来也是给婆家挣钱。我的几个玩伴小学毕业后大人就不让念书了。在我高中每周末骑着那辆经常掉链子的破自行车,奔走在学校和家的路上时,村里的很多女孩已摇曳成庄稼地里的一株农作物,一眼能看见她们的将来,我有说不出的心酸。父亲也曾想过让我早点辍学,但我母亲坚决不同意,两个人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是母亲,以一己之力和当时落后的习俗作战。我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过上了母亲梦想的生活。
上高中时,最怕学校在正常的书本费之外收资料费。高三那年,断不了有老师拿着押题冲刺之类的书,我想订,但是内心纠结,家里每月的开销,母亲盘算精细。我父母间的“战斗”,多是因为钱。一本课外复习资料最少也需5元多,我怎么开口?
那日,母亲下地回来,从大瓮里挖出几瓢玉米面,袋里倒出一截子糠皮,搅拌好几大盆猪食,端着,一趟趟地往猪圈跑,侍候那三头嗷嗷叫的猪。她侍候猪一点不马虎,糠与面的配比拿捏到位。我想,母亲真是心大。因为就在今早,她和我父亲还因我要订书费的事吵架。此刻,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乱。父亲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真令人恼火。我义愤填膺地问:“你们咋不离婚?”她愣了一下,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那么问,是想表态,如果他们哪天过不下去,我坚决跟她。看着母亲现在的样子,我心里骂自己:“咸腌萝卜淡操心!”
后来,终于晓得了我母亲和我父亲婚姻诞生之谜。据说,奉媒妁之言见面,我父亲张飞一样的相貌被我姥姥看中。之后,他借了辆破自行车就把我母亲带回了家。我姥姥有私心——如此长相彪悍的女婿,都不用开口,往那一站就是武器。院里那些七七八八的邻居、邻居们那几个野蛮的小孩,谁敢欺负我小姨和小舅?我望着母亲那早早就打了不少褶子的脸,心里一阵狂笑:“还不是你当初看上浓眉大眼好青年?”
母亲的“战争”,是她面对突发事件时表现出的淡定。那次,她表弟的儿子娶亲,却没把宴请的帖子送到我家。我父亲气不打一处来,骂:“白眼狼,他缺盆要铲,就记得找上门了?”说罢,挥舞大铁锤,叮叮咚咚地敲打起铁砧子上烧得通红的铁片。他涨得紫红的脸不只是劳累所致,更藏着一份对自家女人跟着自己被轻视的惭愧。他会难得地对我母亲温柔一句:“嗳——你去歇歇哇。”“嗳——”是他给我母亲最温柔的情话。我母亲望向父亲,说:“咱大妮出嫁时不叫他,不就得了?”说罢,目光转向我,仿佛我就是他们可以扭败为胜的棋子,给他们无限底气。
日子如溪水,哗啦啦向前流去。某日,敲锣打鼓,漂亮的新媳嫁我弟,母亲又开始腿脚轻快地迎接新妇,端茶倒水、任劳任怨。估计新媳妇不曾多想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人特有的尊荣。大约半年后,我父亲朝我幺弟开炮:“你老婆是仙女,我老婆就是下人?凭啥我老婆侍候你老婆?”一番话石破天惊,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母亲又是哄儿子又是哄媳妇,劝罢男来又劝女,好一通口舌,方化解一场风波。好几天她和儿子儿媳同仇敌忾,做不理我父亲状。我后来想,我的父母挺会演戏。一段时间后,我弟一家自立门户,其乐融融。
小门小户、庄户人家,因了我母亲的“战争”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如今,我亦为人母,越发明白我的母亲:她的了不起,值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