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凤凰女子的好感,应该源于凤凰籍作家沈从文的描写。当少年沈从文走过凤凰的长街,众生百态就粉墨登场了。他最难忘的是豆腐坊里的苗族妇人,腰肢苗条哼着小曲,一面逗着背上的孩子,一面用红铜勺舀豆浆……他笔下的女人都是凤凰女子的化身:与爱情擦肩而过空余一腔惆怅的翠翠、勇敢自由不受封建道德约束的童养媳萧萧……
当然,随着年龄渐长,我接触到真实的凤凰女性,并确认了这个事实:凤凰西去的地方,果然孕育了内外都美的姑娘。
2004年6月,我认识了凤凰姑娘龙仙娥。如今把这个名字丢进百度一查,会弹出“湘西苗族著名原生态歌唱家”的海量介绍和视频。这些高大上的东西,却丝毫抹不去她给我的原始印象:认真、刻苦、纯朴。
那时她崭露头角,代表湖南省参加第十一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作为随团记者,我全程参与了赛事报道。时值湖南台第一次打入青歌赛团体赛,台领导牵线搭桥,誓把“苗族原生态歌手”龙仙娥一举捧红,宣传上就格外重视,我报头版头条都在等着这篇北京专稿。
在组委会见到龙仙娥,我还是有点吃惊的。她个子娇小,顺滑的秀发垂到腰间,表情羞涩并带点拘谨。她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低下头继续视听训练。而旁边一组参赛组合热情地围过来,叽叽喳喳,对着我的镜头摆出花枝招展的造型。团体赛前,龙仙娥是最紧张的一个,时时眉头紧锁,喉咙里一阵阵呜呜啊啊,成天寝食难安,让旁边的人都为她捏着一把汗。
专业组比赛开始时,她的表现却让我们所有人惊艳。
她身穿淡蓝底镶五彩边的苗族盛装,满头银饰在舞台上熠熠生光,华彩的服装让人们眼前一亮。摆个身段,头上的银饰和胸前的银项圈叮当作响,再一开口,惊为天籁。只见她手托面腮,用原汁原味的蛮语唱起来:“你在山那边,我在山这边,你的声音真好听啊,我多么地爱你啊,可是又到不了你的身边,我只能化作一阵清风……”
高亢尖亮的苗族飞歌让观众汗毛根根竖立,虽然语言晦涩,但音乐突破了所有的障碍,人们仿佛置身在凤凰苗寨,听到山那边传来洪荒之力的原始呐喊。她娇小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生命力,所有人起立鼓掌,致敬这匹“原生态的黑马”。
2006年,龙仙娥再次代表湖南参加第十二届青歌赛,青歌赛增设了“原生态”组,她有了更公平的比赛通道。那次她唱的是《水腔》,“春天放歌在高山,歌声回荡在山谷间,歌声飘到山对面,砍柴的阿哥是否听见,问你几时赶集忙,问你几时打谷秧,问你几时赛龙舟,有意的阿哥把歌来唱……”我在电视机前看着,陶醉在她用歌声勾勒的湘西风光里。
比赛后在长沙歇脚,一天夜里她忽然来看我。我们在清风习习的池塘边聊天,她的头发依然顺溜油亮,瞳孔在月光下如闪闪的星星。经过几年历练,她成熟大气了。她牢记她的伯乐谭盾说的话:“龙仙娥,你就唱苗歌,你要把苗歌唱出一种境界!”
月光下,她缓缓地述说。她出生在一个普通苗寨,从小就骑在父亲肩上跟母亲唱苗歌。母亲是勤劳的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大山,但总梦想着走出去。她常常对龙仙娥说:“妹妹,你要好好学习,希望你有一天能唱着苗歌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可惜她9岁时母亲去世了,她只能牵着弟弟,与父亲艰难度日。她许下心愿:一定要唱好苗歌,改变境况,给家人带来幸福。苗歌曲高和寡,她遭遇了社会的不认同、外界的争议、生活的困窘,而只要想到母亲的期望,她就不再迷茫,一直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
“每当我唱歌获得掌声,就会非常想念我的母亲。”看着静静的池水,她莞尔一笑,“如果我没有走上唱歌这条路,我就走不出湘西,我脑海里江河的概念就只是流经我家乡的那条沱江。小时候,沱江很细,像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我和寨子里的姐妹们在江边抓螃蟹、洗衣服、对歌,好快乐。2004年我带着苗歌上北京,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湘江,湘江气势磅礴有时也波澜不惊,我才明白,江河原来可以这样不同。我只希望我的飞歌能像江水一样,永远奔腾不息。”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龙仙娥。从新闻里,我知道她仍然在守护着苗歌,并且已成为苗族飞歌的传承人。
沱江北上,有凤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