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双峰女子,还得从一双绣花鞋说开来。
2007年中,我第一次来到曾国藩故里、双峰县富厚堂。走进那座青山掩映的屋场,白墙黑瓦,荷叶连天,高高的封火墙排排相扣。这巍峨的“毅勇侯第”匾额下,曾氏七代人名家辈出,造就了中华望族的传奇。
在曾国藩曾孙女曾宝荪房间的展柜中,我看到一双绣花鞋,那是一双三寸金莲的鞋子,岁月让鲜艳的绸缎鞋面和五彩的绣样失去颜色,而在黑暗中,我分明感觉鞋子上强大的力量。
鞋子是双峰荷叶某位女史的遗物。而曾国藩家族六代后人的光芒和双峰荷叶的荣光,正是这些三寸金莲的女主们奠基的。
我想象着绣鞋的主人是富厚堂女主人、曾国藩儿媳郭筠。当曾国藩与郭筠的父亲郭沛霖缔结子女婚约时,郭筠尚只两岁。1856年待到她19岁大婚时,父亲已去世八年。她以一弱女子操持家务,事兄孝母,在淮扬士大夫家中传为佳话。来归双峰相府,她饱读诗书,许多大部头的书如《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等都是在曾文正公的指导下读完,而文正公也有意造就这位儒门淑女之才。
郭筠的孙女曾宝荪曾说:“盖吾等对国家如有贡献,悉艺芳老人(郭筠)所赐也。”1872年曾国藩去世,此后两个儿子相继早逝,富厚堂一切事务都落在郭筠肩上,可谓富厚堂第一主人。当时曾氏子孙几十人聚居在这里,她秉承先人遗训,勤俭治家,亲课儿曹,手书《曾富厚堂日程》作为家训,内有六条:男女皆习一样手艺;男女皆有独自出门的才识;男女皆知俭朴,入必敷出,自立账簿;男女皆应侠义而不亏;男女皆应至公无私,则外侮不入,自强自至;我家行之,一乡风化,强国之根。
为体现男女平等,她把自己四个儿子每房的长子长女留在身边,亲自督课。曾宝荪、曾宝菱、曾约农、曾昭权后来都成了中国近现代史上杰出的学者、教育家。而其他孙辈,她虽没有亲自督课,但都支持他们进新式学校和出国留学。
教育儿孙之余,她也读书作诗,晚号“艺芳老人”,是近代有名的女诗人。她常与子女唱和,著有《艺芳馆诗稿》存世,诗词有抒情遣怀之作,亲友唱和之韵,勖勉儿孙之章,也有忧国忧民之意。在她严格的家风和人格才学影响之下,子孙后代各有建树,曾氏一门开枝散叶,报效海内外。
除了郭筠,荷叶还有另一位伟大的母亲——葛健豪。
葛健豪1865年出生于双峰县荷叶镇,她是我心中另一位绣鞋的主人。葛健豪是蔡和森、蔡畅之母,向警予的婆婆。其父葛葆吾是湘军猛将。她从小性格就像父亲,侠义坦荡,有勇有谋。清末民初,她与秋瑾、唐群英并称“湘中女界三杰”。当时三人都很年轻,在荷叶一带互相走访,传阅进步书刊,谈论国是。为了不牵连家族,秋瑾在荷叶宣布与家人诀别,脱离骨肉关系,被乡里亲友斥为疯癫,只有葛健豪赏她为“智仁勇兼备的女子”。秋瑾被杀害后,遗体运回双峰,葛健豪见之大恸,鼓励自己和儿女要做像秋瑾那样有益于社会的人。
蔡和森在母亲影响下,开始追求新思想。他时常给母亲讲时局的变化和革命的消息。辛亥革命爆发后,葛健豪听说政府号召剪辫子,认为这是转变社会风气的大事,就带头剪掉了自己的“巴巴头”,在她居住的永丰镇引起轰动。
除了支持儿子读书救国,葛健豪还扯断了女儿们身上的封建枷锁。清末民初,别人家都把女儿关在闺房,包小脚,她却让小女儿蔡畅出去跟男孩子玩,也从不给女儿缠小脚,到了后来,甚至反对丈夫为女儿包办婚姻,帮她逃到长沙,走上新式教育和追求革命的道路。
年近五十的时候,葛健豪带着大女儿一家到了省城长沙。她到湖南女子教员养成所报名求学。县官读了她的呈文,默默地写下“奇志可嘉”四个字,令学校破格录取,一时传为佳话。后来她学成回永丰创办女校,几年后又搬到长沙刘家台子居住,容留新民学会进步青年聚会。55岁那年她到达法国巴黎,开始了4年的留学生涯……
葛健豪的人生每一步,都是巾帼英雄的壮举,女儿蔡畅在回忆母亲时说:“我母亲真是一个可惊的妇女!”
双峰是中国内陆的一个小县城,因为曾国藩精神的绵延,百年来成为举世无双的“中华女杰之乡”。1995年国家认定的“中华百年八大女杰”,荷叶女子就占了四位,蔡畅、秋瑾、唐群英、向警予、郭筠、刘鉴、曾宪植、葛健豪、曾昭燏、曾宝荪、王灿芝、曾宪楷……一个个光辉的名字在湖湘女性名录中留下了最惊艳的回响。
而影响她们步入历史的,正是涓水河畔、荷叶塘边那些杰出的双峰母亲。一母福泽五代人,那些绣花鞋里的女性,才是双峰女杰精神的摇篮,一代一代自强不息。
新荷漫沼,好向此间寻活水;双峰对峙,更从何处仰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