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的秋天已经够多,但每到秋天,还是觉得惊奇。
一条寒碧的溪流旁边,是金黄和火红的乔木,稍远一点,墨绿的松树一直铺展到山上——也不是纯纯一色,向阳的某处,有一带鹅黄的白桦,像经过人工排列,在墨绿之中豁出一个整齐的三角形。山路旁边,高山栎的叶子在红与棕之间,花楸树的红果,在阳光中微微透明,几乎可以看见果核的黑影。秋天,为的就是久久酝酿之后的惊骇,在骤变之后“给你点颜色看看”。
依照“化学是你化学是我”的思路,这不过是酸碱的博弈,是秋天内部的一场东风压倒西风,是叶绿素、叶黄素、花青素和胡萝卜素的此消彼长,是一个唯物的过程,毫无惊奇之处。但只有亲历之后,才会为之折服,才会明白,这是世间神迹。这季节,往往来得大刀阔斧,不像春或者夏,是在暗夜里慢慢更替,慢慢布置,接班时候的变化极为细微和锋利。秋天是悍然光临的,一夜之间就打翻颜料缸,改天换地,毫无商榷的余地。
法国导演泰西内(AndreTechine)有部电影叫《我最爱的季节》,那电影讲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从头到尾充满了争吵、怨恨、龃龉。但是,在片子开始的地方,却有那样一个镜头,住在乡下的母亲,在一棵长满红果子的树上摘果子,这个镜头压过了影片中所有令人不愉快的部分,让全片都被秋天那干燥温暖的气氛浸染着。
那些特别强烈的事物,就有这种能耐,可以盖过别的一切,压制住别的一切,它是属于未来的,提前给未来的记忆奠定了基调。秋天,大概就是这样,在秋天发生的事,有种旷远的调子,在秋天经历的离别,被打上黯然销魂的烙印。这季节,除了沉醉,除了“甘甜压进浓酒”,除了“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还能做些什么呢?带着凉味的,还有索可洛夫的电影《父与子》和《母与子》,锡兰的《乌扎克》,刘晓庆主演的电影《原野》,斯琴高娃主演的《归心似箭》。而最应该做的,还是听从秋天的召唤,到秋天最深处去。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山路边,我在一丛白杨树下等人,突然间,一阵透明的狂风经过,金色的白杨树叶被扬到蓝天上,过了片刻,才慢慢地落下来。白杨树间有烟和阳光,像一尊尊金佛在庙堂中,黄叶子几乎是带着金属的叮当声漫天撒下来,琳琅地,仙乐飘飘地。那一刻,骤然充满我心肺的,除了惊奇,还是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