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吗?”“我不愿意。”“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当她的孩子吗?”“当然愿意。”……在邵阳市新宁县黄龙镇中心学校,26岁语文教师刘钰琪与初中生的对话令人深思。
一堂课上的两个提问,让刘钰琪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两年时间,她带着一群初中学生寻访身边的乡村女性,了解这群被忽视,甚至不被理解的母亲,并将母亲们的人生故事编撰成一本人物通讯书籍《山里的月亮》——书中的作者,是35名学生。
为什么要记录母亲的故事?刘钰琪给出这样的答案:“我希望成长于偏远山村的孩子能够怀抱感恩之心,感恩母亲、感恩故土,走得出去也留得下来!”
感恩身边的人和事
留在大山里的人,总想着走出去。但已经从大山走出去的刘钰琪,算是又“飞回来”的那一个。从小成绩优异的她从黄龙镇中心学校毕业后,去了长沙求学,接受长达6年的师范教育后,又因为一腔情怀回到家乡的母校,成为一名语文老师。
理想和现实交错,总会给年轻人带来一些困惑。2019年,刘钰琪刚回母校任教时,也曾迷茫——孩子们调皮捣蛋、青春叛逆,她想了很多办法也难以改善;而她朋友圈里的同龄人,不是读博就是四处环游,过得光鲜亮丽。
“如果不能给乡村孩子带来成长和改变,那我回乡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初出茅庐的刘钰琪想出了最简单的激励方法——鞭策孩子们“走出去”。
“我会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更美好、更丰富。”刘钰琪的每个寒暑假都会前往全国各地的乡村学校与经验丰富的老师交流,学习不同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她渐渐找到了乡村教育的意义。
在云南,刘钰琪看到城里娃专程来村小体验学习和生活,只因为那里专注乡土文化的教育;在杭州,她跟孩子们一起上课,在山里体验自然,感悟山水。她开始思考:自己和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真的只是为了“走出去”吗?当强调外界繁华、开放的同时,是不是青山绿水、朴实自然也足以让孩子们因为来自乡村而骄傲?
之后,刘钰琪开始改变课堂上“走出去”的教育,她把目光投向了孩子们身边的世界:校园、自然、家庭。
自习课静坐听雷、听《繁星》赏月色、打开五感找秋天,语文课堂成了孩子们观察世界、体会情感的出口。一次在上《我与地坛》这一课时,刘钰琪向学生们提出了10个关于母亲的问题——“你愿意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吗?”孩子们的答案大多是否定的。而提到“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做她的孩子吗”,孩子们的答案都是“当然愿意”。
“孩子们很爱自己的妈妈,但他们对这些留守在家、勤勤恳恳的农村女性并不理解,对她们的付出也缺乏足够的肯定。”刘钰琪决定为她们发声,“我想让孩子们认可乡村女性的平凡和伟大,感恩这片养育他们的故土。”
文字就像山里的月亮
刘钰琪把自己的想法和孩子们说了,班上的孩子似懂非懂,开始在周记里发表对“女性”这重身份的看法,大部分都是“我们要独立”“男女应该平等”诸如此类的话。
刘钰琪觉得,与其把这些观点片面地“输入”给学生,不如让他们自己体会,把乡村女性的生命价值理解得更深入。于是,从2024年起,刘钰琪带着学生们走进身边的乡村女性,一家家去拜访、倾听她们的人生轨迹。
一开始,寻访就碰到了困难,倒不是长辈们不配合,只是孩子们显然和长辈们缺乏有效沟通,提问者浅尝辄止,长辈也难以敞开心扉,刘钰琪就把提问的职责交给“家庭内部成员”,让他们采访自己的妈妈、奶奶,这才聊出鲜活的故事。
一个冬日下午,刘钰琪带着几名学生一起去其中一名学生小陈家里采访他的妈妈。这次寻访,孩子们普遍抱着好奇的心态——既然小陈一直是聪明、有主见的优等生,那妈妈也一定很优秀吧?结果是母亲的人生轨迹实在太过平凡——他的妈妈从江西来到新宁,丈夫至今在外打工,除了务农,她的主要生活就是照顾两个孩子。
“阿姨,你会觉得生活枯燥无味吗?”这位母亲难以用流畅的语言回答,但一提起孩子,她的脸上一直是笑容。
“孩子们会发现,身边的乡村女性虽然文化水平有限,也并不符合‘关注自我’的标准,但她们的奉献和爱如此动人。”采访之后,刘钰琪看到一位同学在周记上这样肯定这位母亲:“她用思想和智慧战胜了社会发展的步伐。”
在陆续的采访中,刘钰琪看到了学生们的变化,她开始鼓励学生用短诗、散文的形式记录每一位受访者。半年时间,她和35名学生一起完成25篇作品,共同编撰了以乡村女性为主要内容的人物通讯书籍——《山里的月亮》。
整个过程中,孩子们格外认真。有人写了5遍,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来和刘钰琪道歉;有人提笔了三节课,却仍担心写不出自己心中那个“她”的样子,反复琢磨;不善写作的男孩,把妈妈的人生故事画成了时间长轴,被用在了书籍的开篇。
寻访和写作完成之后,孩子和妈妈、奶奶的交流变多了,羁绊更深了。总和妈妈吵架的女孩,也会看到母亲独自撑起一个家的不容易;经历过激烈家庭矛盾的孩子替母亲发问:“外婆的家被分成了两份,一半大舅,一半二舅,那属于她的家在哪里”;不善言辞的男孩也终于在文字里吐露了心声:“我想要更多人看到奶奶的辛苦。”这些心声都被孩子们记录下来,分享给了母亲、奶奶以及家里的男性长辈。
“文字或许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它可以是一弯月亮,能让乡村女性的心声、困境被孩子们照亮,被更多人看见。”刘钰琪说。
写作让孩子们自信向前
初二的语文课上,刘钰琪常说一句话:“看见是悲悯情怀的开始,而悲悯情怀是学好语文、做好人必不可少的本领。”而这样一群出生在乡村的孩子体会到了小人物的伟大与坚强,也感受着乡村生活中蕴含的珍贵和真实。“再提到自己生长的土地,他们也能自信地抬头,用美好的文字表达”。
一些孩子看似活泼不羁,实则内心细腻。“慵懒的太阳上班了,你该消匿了,如蜉蝣飘散在天地间。”这首小诗《冰窗花》经过投稿,最终发表在了由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办的少儿文学刊物《小溪流》上。
一些孩子不善言辞,写作成为倾诉的渠道。“爸爸总是这样,在温暖的阳光下穿着哥哥退伍后的军装。而现在,再没有一个微笑迎着暖阳向我招手。”当读到这里,刘钰琪忍不住在期末评语上写下对孩子的回话,激励她乐观面对生活。
刘钰琪习惯在孩子们的各处写作上留下回应,周记、作文,就算是班级日志,她也要求值日生写下一篇当日感悟。“很多内容一看就是真实的记录,有的是篮球赛的感想,有的写的是和朋友的感情。”只要想到了有趣的句子,孩子们就会记在日志上,并让刘钰琪在卷后进行回应和评语,而孩子们最关注的就是刘钰琪的回复,常常挤着翻看。
通过写作进行交流的,不只是师生,也有亲人。让学生逐渐理解父母后,刘钰琪还在班上做了一次创新——她将“一封家书”列入工作清单,每个学期都会鼓励在外务工的家长与留守孩子互通信件。
“如果说带着孩子们采访身边的女性,是想让他们对乡村女性、对自己的长辈有更多理解和尊重,那家长的回信就是满足孩子们被看见、被尊重的需求。”一些在外打工的家长会被孩子的语言触动而反思,“希望你坚强、独立”“要多陪陪孩子”……期盼、歉疚、思考,家长的正向反馈越来越多。
“今年我还联系了云南一所乡村小学的孩子们,邀请他们和我的学生们互相通信,成为笔友。”刘钰琪希望孩子们能怀抱感恩之心,了解外面的世界,“能走出去,也能留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