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后,我在院子的休闲广场散步。广场呈梯形,四条边是用花岗岩铺成的小路,围在中间的是刚剪过的草地,散发着青草的味道。草地上散布着五株老红桎木、七八株铁树和几株不知名的杂木,西北角是一小片密集的樱花,西南角有低矮的茶花,视野通透。广场两条小路交叉于一个仿古的亭子,一个老人坐在亭子里的条凳上,手上拿着收拢的犬绳,望着爱犬在草地上奔跑,嘴里吆喝着口令。天空晴朗,一尘不染。
路上没有别人。我走了四五圈后,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路旁的石凳上,双手捧着望远镜,架在眼睛上朝我张望,我发现她后,便抬起左手摇着“V”字形手势朝她打招呼。当我走到她身边,女孩说:“爷爷,我望见您越走越近,越来越大。”她放下望远镜,露出一张干净的脸,眼睛大大的,明亮透彻,有光在眸里闪动,像山溪里跳动的波光。看到她对望远镜充满了好奇,爱不释手,我猜想应是她爸爸妈妈刚给她买的,我问:“谁给你买的?”女孩响亮地回答:“是我奶奶捡的,”过了片刻,她大概觉得意思没表达完整,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我奶奶是收废品的。”
我继续往前走,女孩落在我身后,她从望远镜里看着我越走越远。女孩的话瞬间触动了我,使我想起一件往事。
我参加工作不久,娘从乡下来城里看我,她努力改变自己,仍藏不住土气和寒碜。我领着娘在院子里走走,遇到认识的人,我就介绍说:“我娘来看我了。”带娘去百货商店扯衣布,售货员正好是我夜校的女同学,当我介绍说是我娘时,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伯母。”多年之后,娘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讲述这些事,欣慰和骄傲地说:“我儿子没有嫌弃娘,不怕娘在人前丢丑,逢人就说‘我娘’。”娘的眼睛红了,被泪水浸润着。舅舅说,古话讲得好,“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娘问我:你那些同学都好吗?我说:都好,都好。娘有些激动:“好,好啊。”
想着想着,我又转了一圈,来到女孩身边,她依旧对着望远镜望我。我说:孩子,你喜欢奶奶吗?她不假思索、响亮地回答:“喜欢,我奶奶可好呢!”我鼻子一酸,不知该对女孩说什么,快速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几丈后,我转过身来,对她喊道:“好孩子!”我一路走一路想,这孩子一定不会辜负奶奶的。
我再转一圈来到女孩身边时,她正拿着望远镜对着办公大楼。我停下来,因为怜爱声音变得格外轻柔:“孩子,看到什么了?”她放下望远镜:“我想望办公大楼,看不清楚。”我赶紧告诉她,望远镜是可以调焦的。在我指导下,她很快学会了调焦。当她再次望见办公楼时,惊叫起来:“好清楚,好高哦!”我说,你学得这么快,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啊。她说:“还行。我奶奶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到那栋办公大楼上班。”我惊异孩子的理想是如此具体而朴实,不禁想起在没有高考的年代,自己一心想当一个民办老师。我推断,她与奶奶一定有一段温馨的对话,而这段对话,将温暖她们一生。
我又转了几圈,每次看到女孩时,她都神情专注地举着望远镜。我没有惊扰她。根据她的姿态我猜想,她望见了办公楼、路上的行人、树尖上的鸟、草地上奔跑的狗、天上飞过的直升飞机……此时,她的镜头正对准一小片紫薇林,紫薇花正盛开着。
我转了几圈之后,女孩不见了。我环顾四周,广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我怅然若失。
出了几天差回来,我每天在广场上散步,希望与女孩不期而遇。几天过去了,不见女孩。遇到三五成群的小学生时,我仔细辨认,想找出那个女孩,每一次都没能如愿。草坪里一群孩子在嬉闹,我寻找了半天,没找到。我有些失望。女孩的相貌也渐渐变得模糊,就像梦中遇到过的人,不能定格。我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若遇到女孩怕也未必认得出来。但每次经过那条石凳时,女孩的形象又清晰起来。
燕山小学门口,孩子们排着队出来,从我眼前经过。我没找到那个女孩。所有的脸庞都变成了穿着校服的背影,渐行渐远。我要找的女孩一定在他们中间,她像一滴水,融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