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5年以来,中国警方与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执法部门联合打击电信诈骗、网络赌博后,将一些“骨干分子”陆续押解回国接受审判,柬埔寨等地的数十万电信诈骗人员作鸟兽散,他们涌向缅北,从南到北地分布在泰缅边境的妙瓦底、大其力到佤邦、果敢、木姐等地,这里的“三不管”地带滋生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诈企业和电诈园区。
数十万电信诈骗人员以偷渡的方式,涌往缅北华人聚集区;当地写中文、说普通话、用人民币;正常的护照已无法通行到缅北,一张边境通行证在缅北从最初办理时的200元工本费,炒到如今的7万元……在“赚快钱”“发大财”的诱惑下,越来越多人被骗至缅甸,自偷越国境线的那刻起,“他们就是行走的人民币”。
湖南,尽管与缅甸相隔千里,这里依旧有不少人被骗出国。近日,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陆续接到20余个湖南家庭的求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微信群,群内来自全国各地的103个家庭都在寻找被骗去缅甸的亲人。
翻遍网页信息的妈妈:不敢想象儿子经历了什么
“‘小城故事’通过扫描‘盼归’分享的二维码加入群聊”——8月25日,第103个家属入群,抱团寻亲。
这个名叫“实名求助群”的微信群,目前有103人。这里每个家庭都有共同的经历:亲人被骗去缅甸。他们每个人入群时都会介绍自家的遭遇,期望从群中找到认识失联家人的同伴家属,从中寻找一丝一毫的相关信息。
来自邵阳的刘翠文对新入群的家庭很热情,加了对方好友,相互打听。今年3月,还在广东一家餐馆打工的她接到了23岁儿子胡欣的电话:“妈,救救我,我被骗到缅甸来了!”
电话那端信号不佳,刘翠文断断续续听到胡欣的话,“10多天前,他被同村朋友以东南亚有高薪工作为由被骗到了缅北,每天要工作20个小时,完成不了业绩就会挨打”。
“不想搞诈骗”,这是胡欣一直强调的话,但他补充说:“不完成诈骗业绩,要么被打死要么会猝死。”
怎么救儿子?
胡欣在电话里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要走可以,家人要赔付25万元人民币。”
刘翠文赶紧向亲朋好友借钱,零碎拼凑了10多万元,等待来自缅甸的电话。当晚凌晨3点,电话再次响起,可接通后对方没有声音,几十秒后便挂断了。
这一次,就是刘翠文与儿子的最后一次通话。
胡欣失联后,刘翠文几乎在网上搜遍了关于缅甸电诈园区的信息,她从一些报道中获悉——在越过国境线后,这些被困在诈骗集团的中国人面对的,大多是棍棒、皮带、电击、强奸、水牢、小黑屋、强迫卖淫、人口买卖……
“我不敢想象儿子会经历什么。”刘翠文常常会想,如果第一个电话中,她告诉儿子马上交钱,儿子会不会就能回国。
然而,25万元,对这个普通家庭来说,是笔巨款。丈夫平时打零工,很难找到稳定的活计。女儿在工厂流水线,一个月的收入勉强够自己温饱。刘翠文自己在饭店做洗碗工,每月3000元工资。
胡欣失联的半年时间里,为了解救儿子,刘翠文也险些被骗。一次,她在抖音上认识了一位网友,对方声称自己可以去园区打听孩子的近况,但要求先交3万元。正当她准备打钱时,被朋友劝下来了。“肯定是骗子,现在把钱花了,赎金怎么办?”
正因为翻阅了大量与缅甸相关的网页信息,今年7月,刘翠文认识了“实名求助群”里来自衡阳的群主肖婧其,“她建群的目的,也是寻找23岁被骗至缅甸的弟弟”。
期盼弟弟回国的姐姐:建被骗者家属群
肖婧其也没想到,自今年6月建群至今,短短2个月,群里从几个人增加至103人。
“我还记得跟弟弟最后一次通话,他告诉我去了缅甸,但感觉不对劲。”肖婧其说,被“赚大钱”的前景诱惑,弟弟是自愿去东南亚“发展”的,直到跟着一群人偷渡抵达,看到接应人员全部手持大枪,他才意识到“进了诈骗集团”。
6月初,看到在媒体的帮助下,有几个被骗到缅甸的人安全回国了,肖婧其想到可以和被骗人员家属“抱团寻亲”。于是,她组建微信群,在各大贴吧发消息。
群里曾桂兰的儿子与肖婧其的弟弟是一起被骗去缅甸妙瓦底一家电诈园区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
5月20日,曾桂兰的儿子被素未谋面的“网友”以去泰国一家钟表厂做工为名引诱出国,起初,儿子还能和曾桂兰保持联系。
“他们每天有半小时的时间,能跟家人报平安。”儿子数次向曾桂兰传达想回家的意愿,但她听到更多的是“孩子常被电棍、木棍、胶管打,因为他‘不听话’,不愿意工作”。
曾桂兰从没收到过交赎金的消息,后来她得知,儿子所在园区的管理层曾明确表示,不会放人,也不要赎金,除非完成2000万元人民币的“业绩”。
求救无门,曾桂兰加入“实名求助群”寻求帮助。儿子与肖婧其的弟弟被困同一个园区,她们通过当地的关系网,找到了一位愿意帮助他们与园区洽谈的“中间人”,“但那家公司直接说没有这两个人,还去公司里寻找了一番,也没见到人”。
无法判断信息真假,曾桂兰只能等待儿子的电话。
7月19日,缅甸的电话再次打来,那头,曾桂兰的儿子哭着说:“妈,我身上好痛,我好想你。”
“儿子说自己被关了半个月的小黑屋,因为没业绩,被剃了头发,甚至差点被转卖掉。”曾桂兰说,这个电话也是偷偷打的,说了几句便挂掉了。
之后几天,曾桂兰的儿子在园区的室友又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他说我儿子被人举报与家人联系,挨打了。”没多久,她收到一条儿子出镜的视频,儿子对着镜头说:“妈妈,你不要想办法(救我)了,只怕钱花了,我也出不来。”
看完电影《孤注一掷》的爸爸:等孩子回家
在“实名求助群”里,李全材要寻找的儿子只有17岁。此前,这位单亲父亲与儿子的交流并不多。
“我和他妈妈离婚早,他读完初中后,就跟着母亲去了广州打工。”李全材说,儿子曾向他吐槽母亲管得严,自己打工所赚的钱都要上交。儿子不愿意工作,就回了怀化老家,偶尔会找他要点零花钱。
今年3月,李全材回老家和儿子见了一面。当时,儿子告诉他,有位“刘老板”要聘他做“备账”工作,准备去云南。
所谓“备账”工作,便是要以他的名义从银行取钱,分他一定的比例。
李全材一听,坚决反对,劝说孩子这是骗局。儿子说再考虑考虑,两人就分开了。
直到5月底,儿子给李全材打来视频电话他才得知,儿子被骗去缅北。“蛇头”(招聘者)早早跟他们联系好,嘱咐他们切勿将消息透露给家人,一路控制着他们与外界的联络,偷渡到了缅北。要想出园区,必须缴清二十多万元的“路费”“管理费”等。
“想要逃出来几乎不可能!”儿子告诉李全材,他亲眼见到有人因此被活埋。失联前,他给父亲留下最后一句话:“凑不到钱,就忘了我吧!”
李全材每晚都合不上眼,他加了十几个被骗家属微信群,人数多的群里有400人,不少群里家长的孩子都是未成年。他曾渴望从这些家属的相互交流里找到一两个孩子成功被解救回来的案例,“但目前为止,很少有回来的消息”。
8月11日,电影《孤注一掷》上映,很少去影院的李全材特意买票观看。电影中,园区会带员工去当地旅游景点拍照,将照片传给国内亲属报平安,掩饰被困的事实。但李全材觉得,现实中的境外诈骗团伙更嚣张,他们漫天要价,让农村家庭难以承受。
“给了钱,孩子真的会回来吗?”李全材不敢想象,他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这些日子,他深刻明白一个道理——“不能相信诈骗团伙,他们没有诚信!”
如今,关于缅北诈骗的话题关注度高,李全材相信国家一定会采取行动,帮助他和万千家庭接回被骗出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