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这天，给我泡了药，刚脱衣衫，身子都没浇湿，妻子疾呼：老娘摔塘里了。我慌地套了衣裤，也没穿鞋，直往水塘奔去。
水塘在老家院子中央，三口井次第成阶梯排列。最上一口是水井，汩汩泉涌，自铁炉冲山中来，滋养乡亲;下一口是菜井，白菜萝卜都在这里淘洗;再一口，是衣井，阿嫂公都在这里浆洗衣衫。衣井下面，便是水塘，养了鱼，年底干塘，全院子人人有份，另可以在这里洗垢求洁。
老娘这次是去洗拖把。本来，家外有个水龙头。老娘估计是想节约水，总往水塘里去洗。水塘深至于腰，有青石砌岸，下岸有三级石阶。听乡亲说，老娘在水里摆弄拖把，拖把把她拖下了水。
拖把能有多重，便是水中荡，也不过使上十几二十几斤力吧。老娘当年挑一百斤谷子、一百五十斤红薯，都是飙走三五里地不下肩。如今，一个拖把就把老娘摆下水了。老娘如一架机器，老旧老旧了。
我赤脚跑到水塘，老娘已被乡亲救了上来。老弟与小女也早跑来了。老娘穿的是一件碎花布衣，水淋漓而下，落汤鸡模样，让人见了，很来眼泪。
老娘有惊无险，却把人吓得不轻。近几年来，吓过我们好几次。几年前，她出门收废品，捡一只矿泉水瓶时，一块玻璃掉下来，砸中手臂，血流如注，住院了个把星期。后来又去扯鸡草，摔了一跤，老骨头摔了一条缝，又是住了半个月院。我如今就怕家里打电话，看到电话号码，心怦怦乱跳。
我与老弟在犹豫，要不要送老娘去卫生院?看到老娘，依然一身老劲头，步子不减平日，说话也如平常，换了衣没换人，摘菜煮饭，没事一样。于是我俩商量着过一晚再说，只把这天的事告诉了姐妹。她俩吓得放下锅里饭，飞跑过来。
姐妹不是来陪老娘去看病的，是来给老娘“喊魂”的。喊魂，是楚地旧俗，已有数千年史。屈原有一篇《招魂》，中有句子曰：“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又有句子曰：“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屈原这篇，似是模仿楚地民间招魂习俗而写。
民间没那么复杂。“喊魂”是蛮简单的。人在哪里吓的，便去哪里喊。一般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前头的喊“某某，回来噢”，后面的应“回来了喔”。一路喊到家。
正是薄暮，我站在阳台上，听我姐在前面喊“姆妈，回来喔”，我妹后面应“姆妈，回来了”。归鸟天上飞，也自远处回。我听着姐妹的呼与答，有些心酸。老娘在，我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