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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22年07月07日> > 总第3016期 > 4 > 新闻内容
新疆,留下的是我永不枯竭的青春
新闻作者:口述/刘布诚    文/方雪梅  发布时间:2022年07月07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编者按: 如今,当你漫步在风景优美的湘江之畔,你会看见一块重达百吨的巨石,这块120吨的青灰色花岗岩是从4000多公里之外的天山峡谷运来,以纪念八千湘女上天山,保卫、开发、建设新疆的丰功伟绩。
72年前,共和国历史上首批大规模进疆的湖南女兵奔赴天山南北。据统计,从1950年到1952年3年间,湖南共计有八千余名女青年应征入伍。她们进疆的漫漫西行路,迎着肆虐的风雪,冲破残匪的袭扰,也开始了自己不一样的工作和人生……
正是她们的付出,结束了“屯垦戍边,一代而终”的历史,让新疆,让祖国的千里边防长治久安。
时光荏苒,转眼70余年过去了,岁月早已经将出发时风华正茂的少女,变成了回来时饱经风霜的奶奶,她们的芳华,在新疆绽放。不变的是她们为祖国奉献终身、改变边疆面貌的初心,她们忠诚报国的大爱情怀、勇于担当的意志品质、甘于奉献的崇高境界,永放光芒。
湘水边的那块“湘女石”与天山遥遥相望。天山下,湘水边,亲情从此绵延牵挂。   

湘女档案
湘女刘布诚,1933年出生,1950年2月进疆,曾在南疆军区第十二医院传染科工作,1970年转业回到长沙。目前居于长沙。
1950年秋天,岳麓山的枫叶红了。这一年,我刚满17 岁,在长沙湘雅护理学校读书,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急切地希望投身于建设新天地的时代洪流。   

到边疆去
时令正是9月,一个消息,让我们班几个正在湘雅医院实习的女同学兴奋不已——报纸上刊发了新疆军区技术人员招聘团到长沙招人的新闻。我和闺蜜罗蕴华等五个女生,兴高采烈跑到营盘街去报了名,且很快被批准入疆。
听说我要到千山万水外的地方去,外祖父十分不舍。是啊,他唯一的女儿生病去世时,把5岁的我和3岁的妹妹托付给他,从此我们在外祖父的膝下长大。而父亲对我的决定十分生气,他希望我留在长沙工作,帮衬家里。但参军、奔赴边疆去建设国家,就是我最坚定的选择。
9月中旬的一天,我与同学们一起,告别长沙,坐上了西行的绿皮火车,向着未知的远方进发。火车到达西安,稍事休整后,我们20多个“湖南娃”,和行李一起,挤在一辆老旧的敞篷大卡车中,沿着险峻的土路翻山越岭,颠簸着驶向兰州。我两手抓着车篷栏杆,双脚悬在车外,任耳畔山风呜鸣,脚下深渊百丈,毫不畏惧。由于交通条件差,进疆的汽车陈旧,车队沿途抛锚和出现车祸的状况时有发生;加上西北土匪残部出没,有的人还没有踏上新疆的土地,就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到达兰州后,部队的军服发下来了。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绿色军装,姑娘们兴奋得又叫又唱,歌声不绝,洒了一路。过了兰州,进疆之路,越来越荒凉。当汽车进入新疆地界时,巍然竖立的一块大石碑出现在眼前,上面刻着醒目的大字:“有志青年到边疆去!”大家顿时一阵雀跃。这意味着,新疆到了!   

“我们不是镶牙的”
乌鲁木齐街景,萧条而贫穷,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更没有火车、公交车。严寒和少雨,是气候常态。看到一穷二白的城市,我感到肩上担负的建设新疆的责任,是沉甸甸的。就这样,在天山脚下,我们开始了人生与事业上的另一次长征。
几天后,五个女同学都被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一医院。医院旧而破,只有几排土坯泥巴房,药品也十分紧缺。
报到的第一天,听说我们会被安排去口腔科,大家十分诧异。院长问:“你们不是镶牙的吗?”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就里。原来,头一天,招聘团的一个同志,兴致勃勃地给院长介绍:“我给你们从长沙找来的,都是镶牙的……”我们一听,乐了:“我们是湘雅的,不是镶牙的!”大家笑成一团。
我分配在内科,内科以肺结核病人居多,重症病人死亡率较高,有时一晚上死几个。肺结核有传染性,医院又没有有效的隔离设备,医护人员靠着年轻、体质好,超负荷地完成任务,谁也没有退缩。
我们工作起来,没有星期天和休息日,个个争先恐后,干劲冲天。新疆当时的农业很落后,工业基本从零开始。大家的军装,缝缝补补,直到穿得破破烂烂,也不舍得换。有一次我的宿舍失火,烧坏了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所幸人没有烧伤,但院里给我补发了一件新棉衣,穿在身上,我感觉自己搞了特殊化,心里忐忑不安。
气候苦寒和饮食不习惯,对我们这些南方人,也是一种考验。每到冬天,我们不少人的耳朵、手脚就长满冻疮;在吃的方面,常常是高粱包谷换着来。南方人对白面尚不习惯,对杂粮就更难咽下了。但面对繁重的工作和劳动任务,我和几位女同学,会逼着自己填饱肚子。因气候干燥,我经常扁桃体发炎,喉咙疼得像要冒烟,粗粮咽不下,就喝点面糊糊。
在艰苦的岁月,我们都努力让自己适应环境,锻炼坚强的意志。   

爱情来了
花样年华的男女,在遥远的边疆,风雨同舟,甘苦与共,孕育了许多美好的爱情故事。
我的老同学、好闺蜜罗蕴华,是个活泼可爱的长沙女孩,很快她就被月老的红线给套住了,对象是同一个医院的军医。
1951年,一个来自浙江临海的小伙子,闯进了我心里。
他叫王汉云,是我们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虽然只比我大5岁,却是一个“老革命”。他以前在浙江的医学院读书。新中国成立后,他积极响应号召,于1950年2月参军入疆。单单瘦瘦的他,相貌堂堂,个子也高,不光业务学习勤奋,而且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都行,是医院的团支部委员。他恰好与罗蕴华的对象住在一间宿舍。工作与生活中打交道多了,我们很谈得来。
1951年,我们很自然地相恋了。他性格好,有江浙人特有的柔和,很体贴人。见我冬天手脚总生冻疮,他一个拿手术刀的男人,居然亲自动手给我织了双红色的毛线手套。看到匀称的针法,和分叉的五个小指套,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1953年元旦,我们参加了部队组织的集体婚礼,开始了甘苦与共的新生活。大家把艰苦的日子,过出了花好月圆的幸福。现在回头看,觉得那时条件艰苦,但年轻时的我们,以苦为荣,将爱情之花,根植在天山脚下,且深感骄傲。   

“解放军万岁!”
婚后不久,汉云接到了命令,前往南疆工作,目的地是喀什的解放军十二医院,我这个内科护士长也随丈夫一起调过去。
1953年3月,天山脚下,依然寒意深重。坐在军用卡车里,我们一路颠簸,向着1400多公里外的陌生土地开拔。已经怀有3个多月身孕的我,足足颠簸了一个星期,才到达了人生地不熟的喀什。
来到新单位,我们马不停蹄投入工作。当时医院不成规模,也没人熟悉业务管理,一切都待重启炉灶。王汉云去后,开办了一个“医训队”,我则负责教护士们怎么执行医嘱,怎么交接班,怎么照顾病人……
这天,我正在休息,组长领着一个满面愁容的维吾尔族大叔,急急忙忙向我跑来。原来大叔的妻子生孩子,发作已好几天了,却一直没有生下来。产妇早已痛苦不堪,很可能出现母子性命不保的危险。
当时,少数民族的风俗,不容许男人助产接生,而农场只有我一个女医护人员。麻烦的是,我不是产科医生,但情况不允许我犹豫,我拿了卫生药箱,就跟着大叔奔向他家。
看到产妇的状况,我大吃一惊:这位高龄产妇躺在土炕上,炕上铺着沙。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和羊水,已经将沙子染红。我初步检查胎位还是正常的,但产妇已极度衰竭,呻吟也变得微弱。一了解,大叔情急之下,采取了不正确的土法助产手段,还准备让妻子趴到马背上,挥鞭抽马,想让奔跑的马匹将孩子颠下来。听说这些,我倒抽一口凉气,并嘱咐他赶快去给妻子做碗鸡蛋羹,让产妇恢复体力。待产妇面色转红些,我一面安慰她,教她深呼吸,一面伸手帮助她加强宫缩。好一阵紧张的忙碌后,一个漂亮的大胖小子,来到了人世。
当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我仿佛听到了一首最动人的歌曲。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喜悦的欢呼,大叔和他的家人们,兴奋得大叫:“谢谢解放军!解放军万岁!……”
这件事,让年轻的我,高兴了很久。   

荣光与苦难
1953年底,20岁的我,在漫天大雪时生下了女儿。初为父母,我和丈夫十分高兴,给她取名叫“沙婴”,即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生下的婴儿,小名叫沙沙。孩子出生后,我休完产假开始上班,就经常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或者放床上,或者把她绑在椅子上。那时,我们医院还没有幼儿园,也很难找到保姆。我与汉云都是医院的骨干,工作离不开。将我只能在工作中途,抽空跑回家看看。每次下班,看到她小脸蛋上的眼泪,我是又心疼又内疚。
有一天上午,风狂雪急。我丈夫上班忘了带钢笔,没法给人写病历,就回家去拿。远远看见家门外,白皑皑的积雪地里有一团醒目的红色,他还以为是哪个路人,不小心掉了什么物品,待走近,才心疼地发现,竟然是一岁多的女儿,光着屁股,从家里的床上爬到门外来了。不知她在雪地里趴了多久,全身冻得冰凉。汉云大步冲上去,赶紧抱起孩子,回到室内,流着泪用热毛巾给她擦干身体。不久,我们想方设法请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大姐来照顾沙沙。
1955年春天,我给沙沙添了个弟弟,取名叫晓亚。这时候,我们医院已经有了全托的幼儿园,孩子们终于有人照顾了。不料,就在这时,厄运劈头盖脑向我们扑来:一岁多的晓亚,出麻疹住进了我们医院小儿科。孩子出院时,他父亲正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而我恰好在值班,无法离岗。于是,我请幼儿园老师把晓亚接回幼儿园住。因为天寒地冻,保育员怕他冷,把他的小床,移放到火炉旁。夜深人静时,孩子的小被子掉到炉子上,燃烧起来……待我再见到晓亚,心痛得缩成一团:孩子两腿自膝盖以下,几乎烧成黑炭,脚趾头一碰就一个个掉了。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事故发生后,组织上全力以赴抢救孩子,并就孩子后续治疗给予了强力支持,派专人陪我和孩子到北京协和医院求医。在北京住了半年院,又转到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经过二十多次手术,孩子的命保住了,却失去了脚掌和脚趾头,落下了终生残疾。我请医生割下我身上的皮肤,移植给孩子,却无法冲淡我的愧疚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在喀什工作十七个春秋,我和家人一起,体味了边地生活的沉苦,也感受了生命力激情的光照。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湘女,为新疆的建设发展,献了青春,献子孙。这句话背后,是荣光也是苦难,是坚韧也是牺牲。   

天边飘来故乡的云
时间进入20世纪70年代。一转眼,我已经入疆20年了。遥远的东部故乡,常常会在我们心海卷起波澜。由于晓亚移植到脚上的皮肤经常出现破溃、化脓,学习成绩很好的他,常常被同学背着上学、上厕所……他生活中出现的种种不便,提醒我必须为他的未来作打算。我选择复员,带着一双儿女回长沙。丈夫继续留在喀什工作,坚守我们支边的初心。
回到长沙后,我拿着儿子的一堆奖状,找到长沙市一中。学业优秀的晓亚,很快被接受入学了。他爱好音乐,学习识五线谱、弹钢琴,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考了中国音乐学院,却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入学。后来到电大学习,进入民政系统的旭华仪表厂行政科工作。他自强不息的精神,被许多媒体争相报道。二十多岁时,他烧伤的双腿因为反复破溃而被截肢,但他以坚强、乐观和才情,赢得了163军医院一位美丽女护士的心,成为这位女军人的丈夫。我呢,也被安排到二轻工业局系统,先后在模具厂和钟表厂的医务室工作,直到退休。
1983年,我的丈夫也告别工作了30年的新疆,调来长沙,任长沙市第一医院院长。全家团聚在湘江边,岳麓山下。
退休后,我和丈夫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无数次,我们在夕阳下散步,总会回忆在边陲生活的点点滴滴;晚上看电视天气预报,会不约而同地关心喀什和乌鲁木齐的冷暖。
现在,老伴因病离开我已有十四个年头。
20年从军,13年军嫂,我的人生轨迹,是一道圆满而美好的彩虹,而作为湘女,我们永不枯竭的青春,与远方的格桑花一起,为养育自己的土地尽力芬芳过,就无怨无悔。

采访手记
作者简介:方雪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住在我家楼下的刘娭毑
2022年的这一天,长沙雨凉云浓,气温低落。我敲开了5楼一户邻居的家门。
没想到这次的采访对象刘布诚老人,居然是我楼下的近邻。开门的圆脸女子,是照顾刘娭毑的护工。她指了指里面的主卧,说:听说你来采访,娭毑早就在等着呢。
主卧室靠北,一个皮肤瓷白,身形清瘦的老太太斜靠在床头。她满脸笑意,有种天然的暖心气场。89岁了,居然见不到几丝白发。让我开心的是,提起在天山下的往昔,她的话,就如叶尔羌河,源源不绝,细波巨浪,潺潺而起。
采访前,最担心遇到金口难开的人,没想到眼前的老太太,思维清晰,记忆力惊人。提到在新疆的那些年,她谈兴高涨,让护工从柜子里拿出几本影集,里面有许多黑白照片,都是湘女们当年参军时英姿飒爽的戎装照。她一张张指认照片上的战友,脸上满是温暖神情,思绪沉浸到往事深处。刘娭毑身边的置物柜上,摆放着她与丈夫金婚时拍的婚纱照。她告诉我,自老伴2008年肺癌离世后,自己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就住到长沙安华养老院去了。这里入住的大部分老人,都是穿过绿军装的。院长也是转业军人,有军旅情结,对养老院的抗日老兵,一切费用全免。刘娭毑与老军人们住在一起过得很开心。大家聊天、下棋、唱歌、回忆从军的趣事,十分惬意。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骨折,从医院出来后,就回家了。现在很少出门,儿女们给她请了这个护工,照顾卧床养伤的她。
听说我做了多年编辑工作,她十分兴奋,吩咐圆脸护工,从抽屉里翻出自己写的诗文,其中有装订成册的《霜枫晚唱》《霜枫晚唱续集》以及《刘布诚诗词新作》。她翻出一张小纸片说,这首新写的诗,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岂能往事逝如烟,军旅生涯忆万千。倘若时光穿隧道,青春成熟赛当年。屯垦戍边不顾身,芙蓉绽放战沙尘。风霜雨雪等闲度,誓当高原追梦人。”
她谦虚地说,自己还是学写阶段,写得不完美。可从她的字里行间,我读到的是一代屯垦戍边人的家国深情。其实,她与一代湘女,早就在天山下,写出了最好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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