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如果你问谁是中国最后的女先生,答案大概会是杨绛。这是因为很多人此前并不熟悉叶嘉莹这个名字。
今年96岁的叶嘉莹,如果不是因为曾经捐款3568万成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上过热搜,恐怕知道她的人会更少。事实上,在古典文学领域,作为无数名人通往古典诗词的引路人,叶嘉莹早就有了“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的美誉。
身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的头衔很多,比如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UBC)大学终身教授……虽然这些头衔都没离开过古典文学领域,然而,她的人格魅力却又早已跨越学科和性别。且不说知名作家白先勇、席慕蓉,就连数学家陈省身、物理学家杨振宁等提起她,都是规规矩矩称之为“先生”。
近日,文学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上映,专门记录了这位年逾九旬仍站在讲台上的“女先生”。这是国内电影史上第一部记录女性诗人的电影,豆瓣评分高达8.2,在上影节、北影节均好评如潮。有人评价说,她的一生都在润物细无声地阐释了一位独立女性所要阐释的一切;更有人高度浓缩地评价说,她,活成了“这个时代的孤本”。
站了七十多年讲台的九旬老人
上周六晚,《掬水月在手》正在长沙大学城一家影院上映,影厅中包括记者在内,只零星坐着几个人,甚至其中数位还手拄拐杖,头发花白。
即使叶嘉莹闻名海外,在文化界是高山仰止的存在,但对于大众而言,仍然有点陌生——似乎“才女”们一定要讲爱情故事,才能得以口口相传。叶嘉莹则显得“无趣”,一生只干了两件事:研究古诗词,教书育人。她是诗者,更是师者。
从1945年至今,叶嘉莹在讲台上传授古典诗词已有70多年。台湾大学、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都曾留下她上课的足迹。1978年,中国大陆恢复高考后,漂泊多年、已经54岁的叶嘉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书生报国”,便毅然申请回大陆讲学。
有学生回忆那时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上课的情景:阶梯大教室里,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还有站在窗外趴着听的,被戏称为“站票”。为了维持秩序,学校甚至做了听课证,在门口设立了监察员。不久,“听课证”又被一些字好的同学仿造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思想在高校蔓延的时代,叶嘉莹以生命的感发、古典诗词中人性、人情的发掘,美学的阐释来讲“诗”,对于习惯了“八股”文风的学生来说,自然如沐春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曾慕名来听她的课。叶嘉莹讲到“行行重行行”,从那种吟诵里,她看到一位智慧女性师者的美。“叶先生是我当时毫不犹豫选择未来要做教师的重要和直接推动力。”戴锦华说。台湾作家陈映真是在叶嘉莹这里,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诗词中丰富璀璨、美不胜收的审美世界”。著名作家白先勇原本是学别的专业,却宁愿翘课也要去上叶嘉莹的“诗选”。
叶嘉莹不仅给大学生讲诗词,也给幼儿园的小朋友讲,给院士、工人和家庭主妇讲。密集的时候,隔一天一讲,每次3小时。90岁时,她还经常工作到凌晨两点。91岁,她还在70平方米的住宅里给研究生上课。
如今96岁了,叶嘉莹的思维不似从前严谨,耳朵也不大好,采访时,主持人需要贴在她耳边说话。但她仍在努力工作,将自己的吟诵录音留存下来。她把这种声音的留存称为“海上遗音”。“他们说海上的蓝鲸可以隔洋传语,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会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留下来了”。
早在前几年,叶嘉莹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和变卖房产的收入共计3568万元,捐给了南开大学“迦陵基金”以传诗教。有人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诧,叶嘉莹的回应却云淡风轻。当年她回国教书时,国内的条件和加拿大完全不能比,“在老家北京,我去上厕所,还要走两条胡同。在这种情况下我都决定回国教书,我希望奉献的是我的余生,我的时间,我的生命。比起这些,我现在把身后用不到的钱财捐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师的“小习惯”
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刚恢复高考时浓郁的文化气氛相反,如今,“诗”这个字已经很少进入主流舆论。叶嘉莹接受采访时也曾说:“现在新诗都不受欢迎,更别说旧体诗。”
这正是叶嘉莹每天手写论文、指导学生整理超过2000小时讲课录音的原因。白先勇有感叶嘉莹的隐忧,因为对传统文化没落的焦虑。“即使叶先生有多不爱铺排,来找她(办活动)的人,只要是以推广古典诗词为目的,她都应允。”
由于很长一段时间,叶嘉莹都在给外国人讲诗,一首词掰得特别细,毫无基础的人也能入门。早年间,有论坛帖子评价她太过絮叨,这也是没办法,给外国人用英文讲意境,“难得跟在地上爬一样”。
与当今流行的一类通俗文化不同,叶嘉莹从来不为招徕目光,而把诗词的意象讲得很夸张,比如解释古诗意境的时候,很多人会拿今天的情景、明星、八卦做类比。但恰恰相反,为了一个词汇的意象能够被理解准确,叶嘉莹会把它和同时期所有的诗作比较。比如说“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小山”,她会把同时期多个包含“小山”的诗作拿出来,分析它到底是指眉毛还是屏风。
这种对诗歌的精研习惯,从十几岁做学生起她就有了。老师顾随讲课,底下学生们都听得很开心,只有她埋头一字不落地记笔记。听了6年课,她记下8大本笔记,此后的50余年,她在台湾、美国、加拿大漂泊,只有这些笔记随身携带。顾随当年评改的习作旧稿、信件、赠诗,都被叶嘉莹作为书法装裱起来,带在身边。
这个女人真君子
叶嘉莹常借王国维的话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你只有身经过忧患,才能真正体会词里的情感。
她也确实是身经过忧患的。初中时,亲历“七七事变”,即使出身“进士府”的叶嘉莹家也只能吃上难闻的“混合面”。只要走出巷子,便可以看到真实的“路有冻死骨”。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摆下了一张平静的书桌。师从名家顾随,得到其“做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的评价,又以国文第一的成绩从辅仁大学毕业。
1948年,叶嘉莹南下结婚,原本以为只是短暂外出,很快就能回家,她只带了一个小皮箱。没想到,就此跟着丈夫飘去了台湾,直到30多年之后才得返故乡。
生大女儿那天,她羊水破了,丈夫把她独自丢在医院,一天一夜后才回来。彼时,她的羊水都流尽了。后来,丈夫又因“白色恐怖”入狱,叶嘉莹带着吃奶的女儿被捕、受讯。出狱后,她又一个人抱着女儿睡在亲戚家的走廊。好不容易在中学谋得教职,才住进了学校的公寓。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扭曲,动辄暴怒,没有工作。为了老父亲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辛苦教书维持家庭,后又出走海外。
在《掬水月在手》里,叶嘉莹的好友刘秉松说,从没有听过叶嘉莹抱怨过丈夫什么,最多一句:“这个赵东荪……”
熬到知天命的年纪,她也像寻常老太太一样,预备给大女儿带孙子。但就在1976年,她得知噩耗:女儿女婿在旅途中因车祸双双去世。
“叶先生是以‘弱德之美’,以风中芦苇而不是一棵大树的态度去面对暴风雨。”《掬水月在手》导演陈传兴说,诗歌让她渡过了那些苦难,把它平淡化了。
当她初回南开大学讲学之时,每次往返加拿大与中国,她都自费坐经济舱,讲课也分文不取。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陈洪,曾经只是帮忙提行李的中文系研究生。他记得,每次跟着叶嘉莹去水果摊,3堆橘子价格不同,叶嘉莹一定买最便宜的。
多年教书生涯,她饮食坐卧均是一个人。直到90多岁,才请了一个保姆打扫卫生,给她做个晚饭。一次起夜,她在卫生间滑倒,摔断了锁骨,怕影响秘书休息,她在地上躺了4个多小时,天亮才拨打对方的电话。
“这就是君子,是一种君子处事和律己的状态。我们看到了一个君子,一个真君子,而这个君子是一个女人,我想不需要多说。”在电影《拘水月在手》的研讨会上,戴锦华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