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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荒记》:“南蛮少年”的时代漂流
新闻作者: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发布时间:2020年04月02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多年以后,当刘鸿伏回想起他考上大学的前几天,一切事物仿佛都充满了奇特的预兆。
  “每个人落生到世上,都有一兜露水草养着,肉体凡胎一样能脱胎换骨,再乱的世道也可以卜见太平。”41年后,作家刘鸿伏终于在自己的著作《南荒记》中,借主人公刘务的口,说出他对那个年代的感悟与回味。
  这个出生在湖南梅山大地的“南蛮少年”,终于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用文字将这段贫困苦难而又奇妙无比的时光定格——通过少年刘务的视角,展现出1970~1979年间,中国南方山地的个体生命在成长中最真切也最奇异的原初影像。


  
南蛮之地的山村
  刘鸿伏的家乡在湖南省益阳市安化县,这里自古便是似巫似道、尚武崇文的梅山文化区域中心。但在历史上,梅山区域的民族也一直是被封建统治者打压、丑化、歧视、侮辱的对象。
  刘鸿伏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中国明代神怪小说《封神演义》里就有“梅山七怪”。这“七怪”是由七种动物修炼成精的妖怪,各自身怀不同妖术,以最为厉害的白猿袁洪为首,帮助纣王攻击姜子牙所率领的周朝大军。最后女娲显圣,赐杨戬山河社稷图将袁洪收服。
  这是一个具有民族志背景的隐喻。中国历代王朝一直视梅山为蛮荒之地,为了“山河社稷”的大一统,中央王朝对这片土地上所居住的“梅山蛮”,一直采取“以夷制夷”“怀柔羁縻”或是武力征讨的手段。
  书名《南荒记》的“南荒”便是据此而来——南方的蛮荒之地。《南荒记》主人公少年刘务所在的小村,就是典型的梅山文化小山村。这个资水之畔的小村掩蔽在层层群山之中,有着清晰凸现的青山绿水,那里的方言至今保留着汉语的中古音,很多人认为万物有灵,巫风遍地。“我的家乡,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有一条毛路进去。以前要出门,都是在资江边逆水而上,到县城就要一天,解放后有机帆船,如去县城,需逆水过几大险滩,行一天,六十里。”
  在村民们上山伐木、田间耕作、放排渔猎的日常生活中,苦难、哀怨与忧愁淙淙流动。刘鸿伏书中的南蛮山地民族,有射雁鸣桑弓般的激越气质,坐看云起时的释然和不易察知的倔强生命力,叙事在宏大的漂泊感与隔世感中平缓推进,时间与地点渐渐游移并且模糊。一切如水,直至沁入心脾。
  
苦难魔幻的少年时光
  贫穷、苦难、劳累、饥饿,这是刘鸿伏年少记忆中如影随形的关键词。书中的少年刘务,身上便有着不少刘鸿伏的影子。
  “我从6岁开始就参加集体劳动,帮队里放牛砍柴挣工分。考上大学之前,我已经是个上好的劳动力,一年能挣5000多工分。我插秧是村里最快的,谁都比不上我。”刘鸿伏说,当年九口之家烧的柴,都是他一个人砍的。
  跟书中的刘务一样,少年刘鸿伏也特别喜欢砍柴,因为砍柴是难得的欢乐时光,甚至可以自由飞翔——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这是苦中作乐的愉悦。
  家里人多,虽然父母拼命劳作,但粮食远远不够。一年吃到头的红薯让刘鸿伏到现在闻到红薯的味道就反胃,“我弟弟三岁了还在‘打屌胯’,我穿的也是烂布缝补的‘百纳裤’,没办法,太穷了”。
  在刘鸿伏的记忆中,儿时的生活还充满着奇幻和惊恐。南方的山地,环境险恶,物资匮乏。家里有个关也关不住的疯子叔叔,经常拿着刀要砍人,把几百斤的石头从山上推下来砸到房顶。母亲和祖母永远在吵架,待在村里晦暗处的寡妇、孤老、光棍和弃儿,“未卜先知”的少年刀生,充满着离奇古怪故事的老房子……这一切都被他写进《南荒记》里,变得更为离奇和诡异,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感。
  书中村落里的意外也无处不在。砍柴人手中的斧头不慎甩了出来,正中刘务的额头,靠着邻居的一碗“强盗水”,刘务大难不死,但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变成了“三只眼”的形状。
  没有现代科学和医学的小山村,神灵和巫术是人们在苦难中唯一可以依托和祝告的对象。梅山地区普遍信奉梅山教,这是一种起源于古代湘中梅山地区、融合了道教法术和原始巫教特点的传统宗教,梅山的神灵也迥异于其他宗教,比如两腿朝天、双手撑地的猎神张五郎,手执斧头、面部黑黝的孟公菩萨……刘鸿伏甚至在书中写下了这些神灵们的故事,在他的笔下,这些来自于梅山先民狩猎生活的神灵们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充满烟火气息,和山民一样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小性格。
  
墓碑上的文学启蒙
  《南荒记》的主线是刘务从6岁到16岁十年间的成长经历。事实上,这也是刘鸿伏自己的成长历程。对于历史来说,十年太短,稍纵即逝,但对于个体而言,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刘鸿伏说,当时的他非常渴望读书,也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少年强则国强,改变自己就改变了家庭、社会和国家,不然就会被埋没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虽然那是一个饥荒连着饥荒的年代,但刘鸿伏对书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对食物的渴求。
  “那个时候实在找不到书来读,我们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就相约着放学之后,去南山那片老坟地砍柴、读碑。”刘鸿伏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老坟山竖着几百块巨大的墓碑,从清代到民国的都有,“记叙逝者生平与美德的碑文大多文辞典丽、文采飞扬,碑刻以楷书和魏碑书体为多,真的是点如坠石、撇如长刀,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读碑,让一群山里的穷孩子读出了先人的死生契阔、地老天荒。
  在《南荒记》中,少年刘务踏雪借书,也是刘鸿伏的亲身经历。
  1979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刘鸿伏考上华中师范大学,成为附近一镇四公社唯一一名大学生。录取通知书寄到队里时,大队书记却愤愤不平地问刘鸿伏的父亲:“你们家刘鸿伏考大学怎么不搞政审了?”
  刘鸿伏告诉记者,他的母亲是“地主”成分,如果还像前几年一样,就算成绩再好,他也与大学无缘。在《南荒记》中,少年刘务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升初中的考试中,政治和作文被记零分。
  “所以我很感激当年能恢复高考,它给了我们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机会,也给了这个国家向死而生的机会。”刘鸿伏说,1970年到1979年那些年,对于他个人和家族都是生死存亡,枯荣一瞬。
  一部作品里的一代人
  考上大学的刘鸿伏,一度曾被乡邻看作是“文曲星”。当时,他的一名同学得了精神疾病,但其父亲认为孩子是“中了邪”,跑来找刘鸿伏,要他写几幅对联带回去驱邪。刘鸿伏拗不过,拿红纸写了六幅对联,让对方拿去贴在房门上,“说来奇怪,一个多月后,我那同学的病就好了,每年他都送酒肉来我家表示感谢”。
  “我家门前的李子树,以前从来只开花不结果,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破天荒结了好多李子,黄灿灿好大一粒粒。我父亲说,这是帮我凑上大学的学费呢!”这个细节被刘鸿伏写进了《南荒记》的结尾。
  “我个人比较喜欢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余华这样的作家。我也希望通过作品,写出我们这代人成长的烙印以及时代的巨变。”刘鸿伏说,1970~1979年,中国社会酝酿着巨大变化,“我的思想成长、生命成长在那十年里是最迅猛的。刘务其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缩影,是生存在艰苦南方山区人们的群体成长。”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仿佛能听见时代的齿轮在咔咔作响。”刘鸿伏说。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本书并不挑读者,“十几岁的小女孩和七八十岁的老教授都给我发来读后感,每个人都读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近期,刘鸿伏还将版税捐出,把书赠给怀化、益阳、永州、岳阳等地的部分中学,现在他打算再向长沙地区捐书。“我们绝大多人都是从贫困闭塞的乡村成长并走出来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抱负理想和成长经历,但有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共同特点。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人生亦或人类最难以忘怀的阶段,少年强则人类强。我捐书的目的,就是想将百折不回、野蛮生长的精气神点燃新时代少年人的自强,也让他们了解长辈们走过什么样的路和人生,让他们能够更好地体察社会人情,乃至理解上代人的经历。”
  那么,如何理解书中众多魔幻、现实与历史相互交织的意象?就像书中留下的诸多疑问之一——刘务的堂伯娘,一位善良贞洁又受尽苦难的寡妇,为何会把生产队的牛推下悬崖?
  “存在就不存在了,不存在的就存在了。”在书中,刘鸿伏曾借刘务的口,在堂伯娘热闹到甚至有些荒诞的葬礼上说出这句话。
  “这是理解整部书和那个时代的钥匙。”摸着额头上眼睛一样的疤痕,刘鸿伏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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