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可以让婴儿变成翩翩少年;17年,可以让城市变得面目全非……17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可17年,亲情不变。
17年前,他为了给父亲治病,远赴南方打工。13年前,这个名叫“胜利”的男孩因捅死了包工头,锒铛入狱。17年间,父亲病死医院,临终时“死不瞑目”;13年里,母亲为了筹措探监的路费,起早贪黑,锱铢必较,可相见遥遥无期!
经过许多人的努力,胜利的母亲、老师、玩伴从湖南新化奔赴700公里外的江西饶州监狱。母亲带着一个神秘的蛇皮袋,踏上探监之路,上演一幕人间真情……
沉重的车子
云层很低,似乎快压到行驶在高速路上的车子了。
这是2017年11月30日上午,汽车行驶在沪瑞高速上。蔡其苏看着窗外百感交集,那些飞驰而过的虚幻光影,似乎像“胜利哥”过去的17年。
为了圆一个母亲的梦,蔡其苏和父亲蔡汉平随娄底市新化县司法局的领导一起带着她前往饶州监狱。
她是“胜利哥”的母亲,蔡其苏叫她“肖婶”。
胜利入狱13年,加上他出事前在广东打工的四年,蔡其苏已经有17年没见着这个从前的小伙伴了,“肖婶”也有17年没见到儿子了。
车子行驶在沪昆高速上,一路向东。蔡其苏想,不知是风阻太大,还是气氛太压抑,今天的车子感觉异常沉重。
10小时,6小时,4小时……从新化到饶州,约700公里。越接近饶州,“肖婶”的话就越少。
蔡其苏打量着“肖婶”,她穿着绿色的绒毛西装,这是她唯一一件看上去“高端”的衣服。
“肖婶”的脑袋依靠在车窗上,嘴唇不断地打着哆嗦。她喘着粗气,不停地用双手紧紧地压着一个蛇皮袋。
“肖婶”边上坐的是蔡汉平,他跟胜利都是吉庆镇户长山村土生土长的邻居,他还是胜利的小学老师。
2017年4月底,饶州监狱根据胜利的表现,从狱政档案里找到了他的户籍所在地,联系了湖南省新化县司法局,请当地帮忙调查了解胜利的家庭情况。5月初,新化县吉庆镇司法所所长谢湘浩邀请蔡其苏和他的父亲蔡汉平加入帮助胜利重新扬起希望之帆的阵容。
当蔡汉平告诉胜利妈妈准备带她去江西见儿子时,她愣了好一会儿。
那天中午,“肖婶”饭也没吃,脚不停留,一口气走了十二里来到镇上。她帮胜利买了内衣、内裤、鞋、袜……还买了薯片、水车糍粑、杯子糕……她记得,胜利从小喜欢吃这些。
这些年来,“肖婶”一个人,起早贪黑,拖着一个大布袋子,到附近的集市去赶集,卖点鞋子,筹措看孩子的路费。
“肖婶”省吃俭用,对自己很抠门。去年5月,谢湘浩到她家走访,抓起她炒菜的锅盖一看——锅里居然锈迹斑斑。
谢湘浩哪里知道,“肖婶”直到去年才费尽心思还清丈夫治病留下的债务。
“肖婶”缺衣少食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心里缺了一块。
是的啊,她心里缺的那一块是胜利。她盼了17年,时间越久,“胜利”这两个字如同大山一样,压得她越来越伛偻。
不过,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要见到儿子了!
窘极的袋子
“肖婶”和蔡其苏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事实——胜利是一个囚犯。
2017年12月1日上午,古城饶州的风呜呜地吼叫。
风自然刮不进监狱,可蔡其苏跟“肖婶”站在饶州监狱会见大厅48号窗口,感觉更加冷。
原本说好的是10点探监,可现在已经过了时间。
“是不是胜利不愿出来见面啊?”“肖婶”怯怯自语。
蔡其苏正寻思着,探监室的门开了,先是一只脚跨了进来,“肖婶”立马抓住了身边的话筒。
蔡其苏看得出,胜利走进探监室那一刹那,也被惊住了。
娘儿俩对视着,没等胜利开口,“肖婶”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对着话筒大喊:“崽啊,我找你找得好苦……”
胜利不知该说什么,低头抽泣。
“胜利,爸妈一直都没来看你,别怪爸妈狠心,实在是抽不开身啊,你爸……病了,我要服侍他,后来,后来他不在了……”“肖婶”把整个脸都贴在玻璃上,似乎想更近地感受一下儿子。
玻璃墙外,蔡其苏忍不住流泪了,新化县司法局副局长欧阳文、新化县吉庆镇司法所所长谢湘浩也无不落泪。
监狱方担心母子重逢,有可能情绪失控,当即决定把探监的场所调换到帮教会见室,由大家为这对母子开导。
这时,蔡其苏突然想起“肖婶”一直抱着的那个蛇皮袋,他伸手去拎。“肖婶”紧张得一把抓过蛇皮袋,一不小心,袋子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顿时,所有的人都愣了。
满地都是东西,有袜子,有棉裤,有鞋子,有内衣内裤,有红薯片、水车糍粑、杯子糕……五花八门,像是把镇上的杂货铺搬来了。
“肖婶”尴尬极了,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一只手扯着袋子,低声说:“胜利啊,家里也没什么好的东西,也不知道买些什么东西……你别怪妈……”
胜利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盯住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镜框!
“妈!”他低声问,“那是什么?”
“肖婶”神色慌张起来,赶紧抱住那个镜框。
“是什么?!”胜利额头上的青筋鼓鼓。
“肖婶”瘫坐下去,如霜的头发不断颤抖。好一会,她才吐出一句话来:“那是……你爸!”
只见胜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暴躁的刀子
蔡其苏清晰地记得:17年前,比“肖婶”大17岁的“刘叔”突然间变得烦躁异常,动辄发火。
看到“刘叔”身子日渐清瘦、神情愈发恍惚,“肖婶”知道,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那时,新化是国家级贫困县。胜利的家是这贫困县最北端的干旱石灰岩地区。对于贫困县的贫困家庭来说,哪拿得出高昂的医疗费用?“肖婶”到处借钱,想把丈夫送到省城去治疗,可亲戚朋友也大都不富裕,爱莫能助。“刘叔”执意不去医院治疗。
胜利很快就明白过来:爸爸不去医院的原因,其实是没钱!
胜利找他的同学借了路费,南下广东。他要去赚钱,早日把父亲送去医院!
胜利人长得矮小,但脑子好使,又勤劳肯干。他找到一家建筑工地,包工头是湖南人,又有熟人介绍,他觉得赚钱稳当。
据说,后来胜利干了一个月,去找包工头要工钱时,没想到这包工头先是拖欠,到后来干脆连面也见不着了。
胜利又找了很多工作,工资都不高。他节衣省食,把钱寄给了家里。他为了省钱,都舍不得花路费回家,整整四年没有回家过年。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蔡其苏,胜利杀人了。
蔡其苏不信,胜利怎么会杀人呢?一个诚实又爱好文学与书法的孩子,摸笔的手怎么会拿起杀人的刀呢?一个说话如轻音乐一样动听的孩子,怎么会暴躁得动了杀机呢?
但由不得蔡其苏不信!
村里很快盛传胜利杀人的事:2004年11月的一天。胜利在水果摊买了个苹果,当作那天的中午饭。他忽然发现,那个欠他工钱的包工头在一个出租屋里打牌。胜利去找包工头要工钱。包工头玩得兴致正高,出言相讥。胜利愤而举起了水果刀。
包工头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倔强的胜利性格内向,甚至拒绝了律师为他辩护,自暴自弃,一心求死!最终,他被判无期徒刑。
前进的哨子
看到“肖婶”日渐憔悴,蔡其苏和蔡汉平都于心不忍。
这十多年间,蔡其苏隐约记得父亲曾与胜利有书信往来,无非是要他振作等等。其间,蔡汉平多次从吉庆镇司法所等相关部门了解到一些胜利在狱中的表现情况。
2017年5月3日,新化县司法局收到了来自江西省饶州监狱“关于协助解决服刑人员刘某狱中诉求的建议函”。
原来,在广州某监狱坐了5年牢后,胜利改判有期徒刑二十年。2016年,胜利转到了饶州监狱。饶州监狱的警官们发现,胜利异常孤僻,很少说话。他们决定打开他的心结,带他去听监狱长赖华荣的讲座。其间,胜利突然站了起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后来,又经过片区书记程春芳与狱政科科长肖日晖的轮番谈心,胜利才把对亲人的愧疚与思念倾吐出来。
2017年7月12日,吉庆司法所通过多方多渠道沟通,终于与饶州监狱取得了联系,了解了胜利在狱中的近况。
第二天,在谢湘浩的协助下,江西饶州监狱架通了胜利跟蔡汉平的热线电话。
蔡汉平情绪难抑,连夜就写了《给胜利的一封信》。蔡其苏也情不自禁写了一篇回忆胜利的文章,发表在微信公众号“新化观察”上。这两篇文章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新化县司法局局长廖中华获悉后,一方面向湖南省司法厅反映,一方面要求工作人员尽快帮胜利完成母亲探望的愿望!
于是,就有了这次带着“肖婶”前往饶州之行。
待“肖婶”与胜利见面叙旧之后,新化县司法局副局长欧阳文说话了:
“胜利,你妈妈等了17年,我们能体会得到她的艰辛,我相信你更能体会得到啊!按理,她早该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了,可你和你的弟弟都没娶妻生子,也都不在她身边,你父亲也去世了,你妈妈好苦啊!我们希望你重新站起来!尽管,当地政府在关照你的妈妈,邻居们在帮助她渡过难关,但这些都无法代替亲情,都无法代替你对你妈妈的孝心……”
胜利的嘴唇在颤动。17年来,见到了来自家乡的亲人,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哽咽了很久,最终挤出了一声声——“妈妈”!
蔡其苏深深地被感染了,躲到一边去,悄悄擦拭着泪水。
不知不觉间,探监时间到了。胜利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大家鞠了一躬,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
好一会儿,“肖婶”才回过神来。蔡其苏搀扶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
倏忽间,蔡其苏听到一声哨子的声音。
哨子声应该是某个监区传来的。蔡其苏闭着眼,想象着,胜利正遵循着,踏步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