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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香”庆丰收,翘首祝“鱼年”
新闻作者:文: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图、视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吴迪 周纯梓   发布时间:2018年02月23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汽车在逶迤山道上盘旋,冲下一个山头,又爬向另一座山峰,看着后座上的记者脸色越来越差,60岁的向和英满脸歉意:“我们这地方山路难行,你外雀(音)了吧?”
  “外雀”,在当地方言中是“晕车”的意思。这里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泸溪县梁家潭乡(已并入武溪镇——编者注)灯油坪村。向和英所说的,是一种叫“乡话”的方言,这种方言的使用者大约有26万人,分布在大湘西地区的沅陵、泸溪、古丈、辰溪、溆浦、永顺等地(据陈晖《湖南泸溪梁家潭乡话研究》一书)。
  向和英是语保工程泸溪乡话的老年女性发音人,她与杨明家(老年男性发音人)、李水方(青年女性发音人)、杨海平(青年男性发音人)一起,协助湖南师范大学教授陈晖带领的研究团队做方言调查工作,把这种在史志上被形容为“聱牙诘屈”的方言及其所承载的文化记录下来——在它消失之前。  

崇山峻岭间的古音古韵


  “九山半水半分田”,向和英这样形容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灯油坪村。为什么叫“灯油坪”?因为“这个村子,只有过去点的小油灯那么大”。
  灯油坪地界不广,架在半山腰上的公路把村子分为两截,上边是村民们新盖的砖瓦楼房,下面是一排排已经鲜有人居住的老旧木屋,在乡话里,它们被叫做“吊瓜楼”。
  偏僻闭塞,是陈晖选择这里作为乡话调查点的重要原因,因为“深居山中的人所说的方言有较强的保守性”。
  崇山峻岭带来的交通不便,反倒成为了保存文化的温床。向和英和乡亲们管“打雷”叫“打䨨”(乡话读音“扩对”)。这个“䨨”字,就是语言学家根据所记录下的方言发音,从《广韵》、《集韵》等古代音韵学著作中研究考证而来。《广韵》中记载:“䨨,雷也,出韩诗。”
  所谓“韩诗”,是汉代初年燕人韩婴所传授的《诗经》,乡话历史之久远,可见一斑。
  除了称“雷”为“䨨”,在乡话的语言世界里,还出现了“糜”(饭)、“履”(鞋)、“裈”(裤子)、“虺”(蛇)、“犬”(狗)、“负”(背)等几十个古汉语中的常用字。向和英称吃饭为“食糜”(读音“入芒”),棉鞋叫做“絮履”(读音“絮离”),放在灶边用来热水的锅叫作“翁鼎”(读音“诶唐”),古意盎然。
  在陈晖看来,乡话是一座保存了大量古汉语词汇的秘密花园,中古汉语甚至是上古汉语的孑遗,被保留在了这个大山环绕的世外桃源中。
  凭什么认为它们是古汉语?“语言的发展变化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规律可循的。”陈晖说,虽然语言变化的轨迹往往曲折绵长,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用心去找,就能够找到历史渊源与相应的证据。
  除了古语的大量遗存和使用,陈晖在《湖南泸溪梁家潭乡话研究》一书中还记录了很多非常形象直观的词语。比如,向和英会管冬瓜叫“毛瓜”,因为其外皮带毛;螳螂被叫做“毛脚刀刀”,这个词很生动地概括了螳螂的外形特征;萤火虫被称为“夜猫点点”,因为在夜晚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很像猫的眼睛发出的点点光芒。
  
与神灵沟通的密码
  乡话分布的区域,历来在苗、瑶、土家等多种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历史称之为“五溪蛮”,历代王朝对这里的征讨从未间断。战争与迁徙,是乡话历史源流中磨灭不去的苍凉底色,并在乡话及其所承载的文化中若隐若现。
  “以前,每到农历十月,我们这里要‘跳香’,每个村子少则一天,多则三天三夜,整个村子热闹得不得了。”向和英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跳香”,是乡话区的一种民俗祭祀活动,用来祭祀始祖和大地诸神,庆祝五谷丰收及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使用乡话的族群中,跳香曾经是比春节更为重要的节日。负责跳香的老司一个村子一个寨子地跳过去,村寨里的男女老幼都会参与跳香,大家同吃同饮,狂欢达旦。
  住在离灯油坪村不远的芭蕉坪村的张启荣老司,是跳香的“非遗”传承人,整个泸溪,只有今年已经78岁的他能够独立完成整套跳香祭祀仪式。
  一场神秘而盛大的跳香,仪式中繁冗的祝祷辞皆用乡话唱念。在张启荣看来,乡话是与神灵沟通的重要密码,“不用乡话,那些神就听不懂,听不懂我要告诉他们去做的事,我就白搞(仪式)了。因为那些神,过去是讲乡话的,只能听懂乡话,他们听不懂现在的话”。
  在跳香最后的“旋场”环节,身着一袭红衣的张启荣会吹响牛角,用一只脚后跟在地面上旋转,由慢到快,越转越急。此时,整个跳香达到最高潮,周围的群众助威呐喊、鸣放鞭炮,并跟着旋转起舞。转到最快的时候,张启荣会从身上取出象征着他的身份与法力的绺旗,“唰”的一下抛开,至此,“跳香”结束,鬼魔、邪气、瘟神已被驱走。
  跳香仪式的起源,虽然当地有不同的传说,但这些传说大部分与战争和迁徙有关。
  有一个传说认为,跳香起源于汉代末年的一位少数民族女性首领。当年马援在征服了五溪之地以仡氏娘娘为首的蛮人后,继续携仡氏娘娘的部队攻打湘西南与湖广毗邻的“南海”。仡氏娘娘不愿伤害近邻,又不愿得罪马援和朝延,只好一边佯装攻打,一边用双方都能听懂的乡话,暗中劝说“南海”部落降服或是逃遁。部落居民认为仡氏娘娘此举仁义,沿路设宴庆款待,并举行“明香大会”,后来逐渐演变成跳香。
  在另一个传说中,跳香老司的前身,是一个为反抗元朝残暴统治而密谋起义的机智领袖。和仡氏娘娘一样,他同样也以外人听不懂的乡话,来传递起义的命令和信号,并最终获得成功。
  传说的真实性虽然无从考证,但它或许正隐喻着这个族群虽然模糊但艰辛的历史。
  
远去的“鱼年”和乡音
  陈晖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乡话使用者大多聚居在沅水及其支流流域,农田耕作及渔猎放排是他们的传统生计。
  在梁家潭,还保留着一种独特的年俗,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会“过鱼正”,意思是“过鱼年”。
  向和英告诉记者,过年这天,灯油坪的村民大多会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洗溪镇洞底坪村拜年。灯油坪村最大的姓氏——杨姓村民,甚至可以在洞底坪村免费拿一条鱼回家。
  “因为我们的老祖宗是洞底那边的,以前靠打鱼为生,所以我们过去拜年,他们会给我们鱼。”向和英说,过鱼年这一天,不管有钱没钱,村民家中的桌上都需要有一条鱼来敬奉祖先。
  这些年,已经没什么人再去洞底过鱼年,就连洋溢着浓郁楚巫文化氛围的跳香也在日渐式微。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外出务工和往城市的迁徙,使得乡话的生存土壤也在渐渐流失。
  陈晖告诉记者,向和英这一辈以及更老的人,一般还是用乡话来进行日常交流,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说乡话的范围就只局限在了家庭和族群之间的沟通,而他们的下一代,就不大说乡话了。“泸溪县说乡话的大概有两万多人,以前的白沙村,原来是讲乡话的,但1995年县城集体搬迁过去后,乡话的使用者越来越少。”
  搬迁会迅速缩小一种方言的使用人口和使用地域。以前的梁家潭学校,从学前班到初三,有一千多名学生。前些年,梁家潭乡被撤销,原本乡辖的村子被并入洗溪镇。撤乡并镇后,梁家潭学校的学生数量迅速减少到不足300名。向和英说,洗溪镇的学校离梁家潭也很远,不少家长干脆把孩子转到县城去读书了,“在县城的学校是没人说乡话的”。
  作为曾经的村妇代会主任和如今的村党支部书记,高中学历的向和英希望乡话能够保留下来,并有一本“用乡话写的书”,她甚至憧憬乡话“没准能作为国家机密语言使用呢”!
  显然,她听过关于“温州话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的‘秘密武器’”的传说。但现实是,她自己8岁的外孙女在和同学聊天时,也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在陈晖看来,学术界对于乡话的研究还很薄弱。但是,代表着地域文化和一个族群文化历史的方言一旦消亡,便很难再生。而一种方言的消亡,意味着人类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受到严重的破坏。“乡话中有很多特殊的音韵、词汇、语法现象还是个迷。”陈晖说,她只能和时间赛跑,看能否赶在它消失之前,解开一些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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