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七十二岁后,父亲重新做回了孩子。
“1+1等于几?”,“2!”;
“2+2等于几?”,“4!”;
“4+4呢?”,“5?”。
父亲脸上,有些茫然,有些犹疑。
“来,我们先迈左脚!”
“来,右脚抬起来,再抬高一点,要使点劲哦!”
“嗯,今天走得不错,要表扬哦!”
父亲脸上,有点害羞,有点骄傲。
每天,在医院住院部里,我们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训练,间或惊喜,间或失望。不知道,四十年前,父亲教我说话和学步时,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
02我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小时候,母亲在湖南,父亲带着我和大姐在陕北,他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十年。
很难说他是个称职的父亲。
他粗心。多少年他也没搞清楚过我到底是哪一天生日,以至于我10岁以前关于生日的记忆完全为零。他性急。有一回,大姐跟他顶起嘴来,吵了几句。他一生气,将手里的碗照着大姐就砸过去,幸好大姐躲开了。他抠门。有一年,我被评为县三好学生。开表彰会时,我因为头上闹虱子剃了个光头,觉得难为情,央求他给我买顶帽子。他从箱底翻出一顶十几年前他戴过的完全变成土黄色的旧军帽。我万般不情愿地戴着这顶帽子上台领奖,台上台下的人全哄堂大笑,我羞得领了奖赶紧往下跑。
但他绝对是个称职的老师。
他看重每一个学生。他教数学,必要时也教物理、化学,有时候还兼音乐、体育。为上好课,他下很大的功夫,参考书一摞一摞的。他带的班,升学率在整个延安市名列前茅,他也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他多才多艺,长得也帅,在学生中有很多“粉丝”。他擅长吹笛子,和两个留在当地的知青老师,一个拉二胡的、一个拉小提琴的,经常在一起搞小音乐会。他爱下象棋,拿过好几次象棋比赛的县冠军。他体育好,大冷的陕北冬天早上,他带着学生练长跑。
那个时候,父亲是我的偶像。
03父亲四十岁那年,为解决两地分居问题,终于调回了他的籍贯所在地,湖南的一个偏远小县城。在陕西生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调回湖南,父亲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应,就像他那口陕西话与当地的湖南土话那样格格不入。
工作不如意,加上生活上的压力,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大。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又生性顽皮,挨打是常有的事。渐渐地,我变得无比地恨他,想着以后考大学了就再也不见他了。
但挨打的日子突然结束了。十五岁那年,因为一件琐事,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来要打我,没想到我一下把他凌空而来的手架住。他抽了几下,没抽动,脸涨得通红,瞪着我。我也回瞪着他,毫无畏惧。他看了我一阵,无力地把手放了下来。然后,自己带上门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又瘦又小。
记忆中,父亲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衰老起来的。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打过我。
一年后,我高考填志愿。他听人说军校发工资、算工龄、包分配,于是就替我选了军校。当时株洲有个331厂,搞航空发动机的,同时还生产一种“南方125”摩托,在湖南卖得挺火。父亲划掉了我自己选填的“计算机”专业,让我填了“发动机工程”专业,他的理由是,毕业了可以分到331厂去工作。等通知书来了,专业前面多了两个字:火箭。他傻眼了!等我到学校报到才知道,这是当时全校最冷门的专业之一。
从此以后,我有事再也不找他商量。
04大学毕业,我直升研究生。那时家里没有电话,通知书寄到父亲单位,他顶着暑热,转了好几趟车赶回家,来告诉我这个我早已知道的消息。转车途中,还不忘买一大堆鸡鸭鱼肉。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然后把藏了很久的一瓶“杜康”酒打开,拉我与他一起对饮。几杯酒下去,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为我读研而自豪,也为自己当年的急躁而追悔。在他时而高兴、时而神伤的讲述中,我第一次走入了他生命中青青如柳色的年代: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奶奶是解放前的童养媳,比爷爷大三岁,大字不识,生了父亲和大叔后,留在湖南老家侍养公婆。而出去上了大学、当了军官的爷爷,在进了西安城之后,果断把奶奶休了,四岁多的父亲被判归爷爷抚养。很快,父亲有了后妈,接着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这样的家庭里,他显然是多余的。他很小就开始住校,平时上课还好,一到了周末,他就一个人常常坐在操场上发呆。他从小极要强,有时候家里没有及时给他生活费,他就自己捡破烂、打小工,反正绝不主动开口。这样的成长环境,使他的性格倔强、节俭、急躁、自闭。
但父亲很聪明,也很勤奋。高中时,他是西安市的数学竞赛第一名、物理竞赛第二名,很早就作着报考清华大学的准备。后因出身原因,父亲满怀委屈地进了当地一所小中专。父亲一定也曾与命运抗争过。“文革”结束,刚刚恢复研究生教育的时候,父亲就直接报考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可通知书寄来时,他却不得不放弃。因为那时候我们姐弟几个相继出生,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去上学,她无法一手抚养四个孩子。父亲没有争辩,默默收起了他的通知书,安安心心地继续当中学老师。从此,命运再也没给过他机会。
那个下午,那瓶杜康,被我们喝得一滴不剩,父亲酩酊大醉。原来我的身上,承载着他那么多的过往,寄托着他那么多的希望。我的大学、我的研究生,都已经是他今生再也不能实现的梦想。
我忽然深深地理解了父亲,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恨、不满,烟消云散。
05三十岁,父亲有了我。我三十岁时,也做了父亲。
那次回家过年,全家围在一起聊天。老妹忽然扭头问我:“刚才你从外面进来,听你的咳嗽声怎么那么像老爸!”
我忽然意识到,何止是咳嗽声,在我和父亲之间,相似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比如职业。懂事以后,目睹了父亲当老师的卑微与不易,我发誓今后决不当老师。高考十二个志愿,一个师范类的学校也没填。可是,本科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终于,还是当了老师,而且一晃,快二十年了。
比如性格。刚进大学时,从湖南农村考出来,口语和听力基础基本为零的我,英语只考了50分,在班上垫底。一年多的时间,我背完了一本英汉字典、啃完了大部头的《Gone with the wind》、听坏了两台录音机,硬是追到了班上的最前面。。
比如爱好。父亲对于数理化的热爱,无一例外地传承给了我,这些课程从中学开始就没让我感到过吃力。我九岁时父亲亲手给我做的那支竹笛,我至今仍然保留着,在拉练途中、在舞台上,我都用它表演过,它为我打开了一个美妙的音乐殿堂。
而最让我感慨的,是当年父亲为我误打误撞选定的专业。二十多年,我亲身经历了中国航天发展从低谷到回升的过程,而今天,它已成了全国最热门的专业之一,也成了我此生最热爱的专业。当我亲手放飞第一颗我们做的卫星,当卫星的信号第一次清晰地传回来的时候,热泪盈眶中,我想着:“这里面,有父亲的一份功劳!”
06退休之后,父亲住回了乡下。
一天早上,母亲忽然打我电话,带着哭腔说:“你父亲很不好,但他不愿意过来看病。你好好劝劝他!”我在电话里冲父亲发火,然后赶紧把他接过来。我从车上把他扶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体重变得如此之轻,眼神很茫然,瑟缩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接下来,父亲在长沙的几个著名医院之间轮换着。医院给不出确凿的诊断意见,就不断尝试着各种治疗方案。两个月,CT做了8次、MRI做了6次、脊穿6次、抽血20余次……到最后,他的手上已经找不到可以扎针的地方,就只能从颈部扎进去。一遍遍折腾,而父亲的状态,每况愈下。
端午节,父亲的精神难得不错,我陪他在病房里看电视,直播赛龙舟。他看着几支队伍争先恐后地奋力划桨,高兴得笑出了声。
我忽然想起,父亲特别喜欢看的一部很老的黑白电影《祖国的花朵》。影片快结束时,一群少先队员在公园的人工湖上划着船,兴高采烈地唱着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每到这幕,父亲总是微笑着,忘情地低声和唱。在那歌声里,藏着他的过往:父亲也曾划着双桨在湖上荡漾,那湖水也曾倒映过他年轻的面容,那湖面上也曾飘荡过他年轻的笑声。
是谁说过的,真正优秀的父母,都是孩子生命里不动声色的摆渡人。他们无声无息地划动船桨,把我们送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看我们上岸,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不牵挂,不回头。
可有一天,父亲的双桨再也划不动了。我拼尽全力地修补,泪流满面,只为有一天,我也可以摇起桨,载着他,一下一下划回我们的过去,并陪他再次唱起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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