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肖良凤早早起床烧水做饭。跟往常一样，丈夫姚学庚这时还没起床。忽然，她看到一个人影闪进了卧室，赶忙跟了过去。然而，没等肖良凤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精壮汉子抡起斧头，照着丈夫的脑袋便砍了一斧头。肖良凤慌忙冲上去，想要夺走斧头，结果对方反过来照着她的脑袋也砍了一斧。肖良凤猛地栽倒在地，血流不止……
　　这是1995年11月12日，发生在武冈市邓家铺镇金盘村的一幕。
　　因抢救及时，夫妻两人都挺了过来，砍人事件也早有了真相：凶手是村民李友文（化名），因为不满计划生育给他带来的处罚，遂将村支书兼计划生育专干姚学庚及其妻子砍倒，导致姚学庚四级伤残。
　　事隔多年，当年因为是“因公受伤”而颇感光荣的姚学庚近年来“经常感觉脑壳绞痛”。根据姚学庚的描述，“这个头痛的毛病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生理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被人砍了一斧头是现在头痛的根本原因。”而另一个让姚学庚头痛的原因是，“当了十多年村干部，尤其是还因公遭遇血光之灾，虽然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和奖励，但老百姓不仅没给我一个好评价，反倒见面就骂我‘猪狗不如，做多了断子绝孙的事’，实在让人脑壳痛。”在姚学庚看来，导致今天这个状况的原因，归根结底是他曾经有一个长达13年的身份——“计划生育专干”。正是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头衔，在全面实施“二孩”政策的今天，给他带来了无限的苦恼、委屈和痛苦……
　　
“铁面无私”却被骂“猪狗不如”
　　武冈市邓家铺镇，是一个有着6万余人口的山区乡镇。
　　尽管人口看似不多，但在全面“二孩”政策之前，邓家铺镇却长年面临计划生育的压力。
　　5月4日下午，武冈市邓家铺镇金盘村。在村民姚学庚家里，这个57岁的瘦弱汉子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早在自己年少时，村干部就会挨家挨户地喊着诸如“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口号。
　　当姚学庚在上世纪90年代当上邓家铺镇金盘村2组组长时，湖南已经和全国多地一样，开始对计划生育工作实行“一票否决”制。
　　据姚学庚回忆，那时，如果地方政府没完成上级政府下达的计生指标，那么，除了主要负责人，分管人口和计划生育工作的负责人一年内都不得评先评优。
　　“就是在这种严格的考核下，有些地方政府为了抓计划生育工作，某些做法在一些老百姓看来有点缺少人情味。”如今，姚学庚依然清晰记得那时的邓家铺镇金盘村里，许多土墙上都写着一些计划生育警示性标语。而另一方面，那时候邓家铺一带的老百姓重男轻女的观念很严重，很多家庭即使已经违规超生了女孩，依然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生一个男孩“延续香火”。
　　“为了更好地贯彻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村里必然需要一个专门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人。”按照姚学庚的说法，一些老百姓经常私下议论计生专干干的就是些“断子绝孙、破家荡产”的事。“为了不得罪人，有些村里的计生专干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则选择了辞职”。
　　1992年4月16日，邓家铺镇政府任命时任金盘村2组组长的姚学庚为计生专干。这一干，就是13年。
　　姚学庚尽管此前从未接触过计生工作，但他却说“既然接手了，就要努力做好”，更何况这是为国家办事，“我觉得很光荣”。
　　姚学庚告诉记者，自己刚上任那会儿，因为乡镇财政收入紧张，村里的计生专干都没有办公场所。于是，他不惜将自己刚装修好的新房当成了工作地，甚至还找来乡镇妇科医生在自己的家里给村里的妇女做妇检。
　　不过，即便卯足了劲，姚学庚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记得，自己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给育龄妇女发放妇检通知单。”谁想到，一些妇女听说妇检要脱裤子，吓得赶紧关门拒收。于是，姚学庚一一将其记录在案并上报乡政府。很快，不少家庭就等来了意料中的严厉处罚——“未在规定时间去做妇检的，延迟一天罚款500元”。
　　“当时，妇检是三个月进行一次，而我们本地流传一种说法，就是未婚女性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脱裤子，否则一辈子都会遭霉运。”于是，为了躲避妇检，一些有适婚女性的家庭经常偷偷给姚学庚送礼，但均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还有些没办一胎准生证就怀了孕的，按规定得罚款4000元钱，于是他们也变着法子想给姚学庚送好处费“了难”，但他同样拒绝了。
　　正因为尽职尽责，之前人缘还算不错的姚学庚很快成了村民背后诅咒“猪狗不如，会遭报应”的对象，然而“报应没有马上出现，但是报复很快就来了”。
　　
他和妻子遭遇血光之灾
　　1995年11月11日，姚学庚跟往常一样去村民家走访并督促开展妇检工作。“当时，村民李友文的老婆生的是头胎，他们也有头胎准生证，其实只要走程序做个妇检就可以了。”但对方以不能接受“脱裤子妇检”为由予以拒绝，姚学庚做了几次工作后被拒门外。
　　最终，姚学庚只能将情况上报给镇政府。为此，李友文一家面临着500元的罚款。
　　李友文家里穷，交不起罚款，乡镇的计生工作队就将他家的牛牵走了。
　　“当时，计生工作队的人正好牵着牛来我家吃饭。”姚学庚说，那年月，牵走农民家的牛等于断了别家的活路。为此，姚学庚又只好出面帮李友文一家求情。
　　最终，李友文父亲于当晚缴纳240元罚款，再用家里的一台收音机折价抵款，才顺利将牛牵回。
　　当晚，在外做木工归来的李友文得知镇干部来他家牵牛，最后父亲还拿钱赎牛后，心中气愤不已。“他听村民说金盘村此时的计生工作之所以做得好就是因为我喜欢充当积极分子，所以怀疑牵牛是我从中作梗”。
　　于是，次日清晨，姚学庚和妻子遭遇了文章开头一幕——这也是夫妇俩此生最为惊险的一幕。
　　姚学庚清晰记得，当时，自己正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中被砍了一斧。手一摸，全是血。“胡乱抓了件衬衣堵着伤口，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转圈”。随后，他看见妻子肖良凤也倒在了地上……
　　庆幸的是，姚学庚的亲戚将夫妻俩用拖拉机拉到了乡镇卫生所。之后，因伤势加剧，夫妻两人又被迅速送往武冈市人民医院进行抢救。后经法医鉴定，姚学庚的伤情为轻伤。
　　夫妻俩的命虽然保住了，可姚学庚的视力急剧减退，落了个四级残疾，而且还有了后遗症，“一到下雨天，脑袋就绞痛”。
　　
荣誉背后的苦恼与纠结
　　受伤之后的姚学庚，家庭状况渐渐发生了改变。近年来，因为身体残疾、多病，姚学庚除了在家务农之外，已经无力外出打拼挣钱。
　　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新房也逐渐有了破败的迹象。今日女报/凤网记者看到，在这间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框锈迹斑斑，就剩了一块玻璃，用一张油纸糊着。相邻的卧室，姚学庚特意空出用来养殖牲畜，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
　　房内有一面墙的正中央，则挂着一面泛黄的横幅，上面写着“少生快富奔小康”。四周的墙上，还粘贴有不少计生小组成员照片、村里家庭生育情况表以及计划生育规章制度，依稀还能看到那时金盘村风风火火抓计生的局面。
　　与住房的脏乱臭不同，姚学庚将一份荣誉证书保存如新。
　　“姚学庚同志，在全市计划生育‘两为两争’活动中成绩突出，荣获优秀会员称号，特发此证。”这份落款时间为2003年3月，由邵阳市计生委颁发的证书，是姚学庚获得的他最为珍惜的荣誉：“当了13年计生专干，总算有个比较满意的交代”。
　　但是 ，这种荣耀感并没有维持多少年，甚至有时候姚学庚还被内疚感和负罪感所困扰。特别是这几年，当国家推行全面“二孩”政策后，很多积怨已久的村民更加鄙视他这个昔日“耀武扬威”的计生专干，有些人甚至动不动就骂他。
　　日子久了，姚学庚也常常会反思自己过去是不是做错了，“我是违规必罚不留情面，确实伤害了不少人。为了完成计生工作，很多做法难免让人家记恨”。
　　姚学庚清楚地记得，在13年的计生工作里，在他手上，未做妇检被罚的超过1600人次，未办证超生被罚款的也有200人次，“当然也有未办证而超生被强制要求流产的”。
　　1995年，村民刘文华(化名)的妻子就因为没办证怀了孕，又因为种种原因没交罚款，“最后只能要求她做流产”，自此，姚学庚彻底被刘文华恨上了。直到现在，对方家人只要见到他，都要大骂，但姚学庚从不回嘴，“虽然他们确实是违反国家政策，但我心里依然觉得对不起他们”。肖良凤也很明显地感觉到，丈夫姚学庚近年来被周围很多村民孤立了，“这种难堪的局面，谁遇上不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