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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满树诗
新闻作者:姜欣  发布时间:2017年05月09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吐鲁番赛尔克甫村的村支书阿合买提给我来电话:“桑葚熟了,村子里的老乡们都在念叨你,你快回来吃桑葚吧。”
  赛尔克甫村是我援疆期间对口扶贫的维吾尔村,是国家传统村落和特色村寨,村子里尚保存有几百年前的古民居、古土窑和古桑树。印象最深的是那有600年历史的古桑树,树干粗壮苍劲、饱经风霜,树叶却仍然郁郁葱葱,就像一个维吾尔族老人,有一种穿越时代的苍凉悠远和温厚缠绵,深藏着岁月的烟尘却风云俱净。到了五月,这样的老桑树照样能结出丰硕的果子,当摘下老桑树上那甜到心坎的桑葚的时候,我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生命的坚韧顽强。
  桑葚闯入我的记忆,最初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在岳麓山下读书,课后邀三五同学从后山上到顶峰,绿色的风轻拂我们年轻的长发,各种花香、果香、草香充盈着我们青春的梦想。有同学不知从哪里采来紫红色的桑葚,吃一口,那个酸涩啊……之后,我再没有尝过桑葚,就觉得那酸涩的感觉,很像我们那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时光。
  直到到了吐鲁番,我才知道桑葚是这般的甜。无论是乳白色的,还是紫红色和紫黑色的桑果,一律甜到肺腑。五月,我的家乡长沙整天细雨纷纷,而吐鲁番却总是阳光灿烂。我穿着夏天的裙子,到维吾尔族的老乡家里去。他们总是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他们平顶阴凉的砖木结构的住房,门楣上镶嵌着大朵大朵的花儿,窗棂上是各种几何图形,大大的板床摆在院子中间,我们盘腿坐在板床上,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桑树、杏树照在我的裙子上,那光与影在上面散发出斑斑点点的欢喜。老乡会在院子里的桑树上为客人打下食物来,他们的工具是一根长棍和一个大大的布单,用棍子在硕果累累的桑树上一捣,桑葚哗啦啦地掉到铺在地上的大布单上,再用盘子装上,端到板床上即可。那时候,我很惊讶,这东西不用洗的吗?老乡告诉我,新鲜的桑葚皮很薄,一洗就破,所以,老乡们只是把外表上的灰尘吹掉就直接吃。很多小孩放学回家的路上,会一路采摘很多桑葚,边摘边吃,回到家来,小书包和小肚子都是鼓鼓的。我带着老乡家的桑葚到住所,还是决定要洗干净再吃,但不知为什么,那细嫩的桑葚被我精心洗过后,皮破了,肉也融了,真的少了很多新鲜细嫩的感觉。我曾经想让湖南家乡的亲人也尝尝这新鲜的果实,可是经过长途飞行后,桑葚容颜尽失,我百般呵护带回家的宝贝早已没了它在树上时的色泽和馨香。
  我告诉我家乡的亲人和朋友,吐鲁番有世界上最甜的水果,可是所有新鲜的东西都最好在当地吃,在树上、在田里摘着吃,你会感觉到甜蜜的果汁刹那充盈在口腔的幸福味道。
  桑葚细嫩,不好保存,却因为其营养价值丰富而广受欢迎。于是,新鲜的桑葚被制成了桑葚酱、桑葚干、桑葚汁、桑叶茶和桑葚酒。赛尔克甫村的老乡知道我睡眠不好后为我熬的桑葚汁,就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贴心的安慰,我晚上果然睡得踏实而香甜。有一个援疆干部告诉我,他晚上在家看电视,随手吃了一包桑葚干,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其实,桑葚的食用和药用价值远不止香甜的口感和安眠的作用,只是,那时的我们远离家乡和亲人,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这甜蜜贴心的桑葚给了我们很多很多的安慰。
  我住在赛尔克甫村的第一个晚上,突然起了大风。风拍打着窗棂,外面山呼海啸,我一夜未眠,担心着那满树的桑葚会不会掉落。第二天,果然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桑果。这些桑果糖分太高,掉到地上就成了黏糊糊的浆汁,让我惋惜不已。不过,村子里的人却是镇定自若,就像接受大自然给予他们最甜的果树一样,安然地接受着所有的风沙酷暑,在大自然面前,他们沉默而坚定。每年春天的风沙,如庸常岁月的叠加,对本地人来说已司空见惯,而我却凭空多了很多思绪……
  大风之后,我挨个地走访赛尔克甫村的贫困家庭,与他们聊天,听他们歌唱。他们的生活简单清贫,然而他们天性中对生活的态度却是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坐在他们的板床上,他们会从墙上摘下维吾尔族特有的乐器都塔尔、热瓦甫、弹布尔和手鼓弹奏出各种曲子,歌声和舞蹈也同时登场。最耳熟能详的是一段叫做“那孜库姆”的歌舞,它是我在吐鲁番听得最多也最喜欢的一段歌舞,它既是维吾尔族大型音乐史诗《十二木卡姆》的组成部分,又是产生于吐鲁番的独立的民间表演形式。“那孜库姆”的音乐一响起,那独有的幽默诙谐、欢乐夸张的曲调和舞蹈,就像一把烈焰瞬间点燃全场,那种纵情至极的狂欢,让你真切感受到人与天地万物融于一体的不绝的精神。当然,吐鲁番也有忧伤的歌。那些我听不懂歌词的咏诵爱情的歌曲,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和温情,那肝肠寸断的爱,那生命相依的爱,常常让我热泪盈眶。
  在吐鲁番,我认识一位盲人歌手依不拉音。那是春分时节,维吾尔族老乡把这一天视作迎接春天到来的节日,叫做“诺肉孜节”。这一天,他们要在家里煮上各种食物和佐料混合的稠粥,称作“诺肉孜饭”,然后身着节日的盛装,举行“麦西来甫”(维吾尔语中意为“集会”、“聚会”——编者注)庆祝春天的到来。我就是在欢乐的“麦西来甫”上看到盲人歌手依不拉音的。他把韩国歌手鸟叔的“江南style”改成了“吐鲁番style”,全场因为他的出现而达到狂欢的高潮。一曲欢快的“吐鲁番style”唱罢,依不拉音用深情舒缓的曲调,唱他自己创作的歌曲:“听母亲说,出生时我是个可爱的孩子,听父亲说,我出生在光明的世界。母亲亲吻着我的脸颊说,曾经的你眼睛闪烁着光芒,你一双乌黑大眼,不知是否中了邪啊儿子。母亲请不要哭泣,不要落泪,您的愿望使我对生活更加向往,用我心灵的眼睛看到了全部,感受生活的光明世界……”阳光照在依不拉音的脸上,歌声在春天辽阔的天地间飞扬,维吾尔音乐,那种又热烈又恬静,又温柔又朴素,又含蓄又率真的品质让我久久难忘。依不拉音的歌声,那么丰厚而柔软,让我瞬间眼泛泪光,又感到温暖坚强。“用我心灵的眼睛看到了全部”,生活的热爱与艺术,生命的坚韧与尊严,就是这样令人敬畏。
  有句话说,越是接近自然的地方,越有与众不同的艺术;越是边远之地,越有别样的美食。除了流金淌蜜的桑葚、杏子、葡萄、甜瓜以外,那只用清水煮过就美味非凡的羊肉,那没有任何添加剂的香甜嫩滑的牛奶和酸奶,那散发着麦子、玉米、高粱等作物醇厚芳香的馕饼,都让人念念不忘。季节的恩赐和食物简单纯粹的慰藉,就像窗外灿烂阳光下的花蕾,盎然舒展,让我总是分不清,那是幸福的味道还是对生活肃然起敬的感觉。
  我总是怀念我在吐鲁番阡陌纵横的巷子里流连忘返的时光。上湖村古树巷那满是皱纹的老土墙、鄯善县蒲昌村静静流淌的坎儿井水、葡萄沟青蛙巷的土馕坑,都在诉说着光阴的故事。而最让我惦记的是高昌区的一条桑树掩映的小巷,名为“书香巷”。之所以叫做“书香巷”,是因为一位叫做努尔丁的老人。1951年出生的努尔丁大叔自小失去母亲,因生活所迫,三年级就辍学打工挣钱,但是他对于书籍的迷恋却一点没少。只要有钱,努尔丁首先想到去买书,村民们总能看见他在乡间小路、田间地头看书的身影。后来,努尔丁大叔当兵、当教师、当干部,从来没有放弃对书籍的痴心热爱。退休后,努尔丁大叔成为一名普通的农民,但是他所收集的书籍已达到四万多册,还有很多珍贵的历史图片、地图等资料。在乡政府的帮助下,“努尔丁书屋”建成,而他所居住的地方被命名为“书香巷”。村民们喜欢在书屋看书交流,孩子们放学后愿意在书屋写完作业再回家。努尔丁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成了一盏温暖人心、播撒书香的明灯。在桑树下,听努尔丁大叔的故事,炽烈又寂寥,纯真而深情。对我来说,仿佛再远的风尘苦旅,抵埠时半生都过去了,却在一个老人身上学到了厚重,学到了淡然。在阳光最为眷顾的地方安静的行走,与光阴日月融合在一起,平凡的日子,既恬淡如水,又端庄尊严。这就是音乐、诗歌和书籍带给人们的精神力量。
  离开吐鲁番时,赛尔克甫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村委会送我,他们把在家里做的羊肉、拌面、抓饭、酸奶和馕都拿过来,只为了让我再尝一口吐鲁番的味道。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在桑葚熟了的时候,再回来看看。我含着泪,努力记住这淳朴深情的吐鲁番味道。相遇很短,思念很长,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为了亲切的回忆。
  我们回到湖南后,努尔丁大叔的书屋里多了一张图片,那是我们全体援疆队员离开时,吐鲁番的老乡们倾城相送的照片。那泪流满面、依依惜别的深情像一条岁月的河,时时洗涤着我的灵魂。我知道,赛尔克甫村的老乡们还是会遵循着他们的生活美学劳作、生活;盲人歌手依不拉音仍然会用心灵的眼睛看到世界的全部;努尔丁大叔的书仍然会让那里的人们寻找到更真的灵魂……美和人民,就这样成为了我余生继续膜拜的两座神祗。
  滚滚红尘中,我可能忘却很多事,但我生命长久的记忆里,我邂逅的新疆,这诗一般的画面,这情一样深梦一样美的另一个故乡,心灵的故乡,让我成为永远的旅人:那五月的阳光,桑葚熟了,那些白色、红色、紫色、黑色的桑果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枝头,挂在树梢,在遥远的故乡,那片心灵的故乡,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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