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岭,很陌生是吗?
可野狗岭发端了一条江,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叫湘江。好多年过去,我忘不了在蓝山野狗岭溯源而上的快乐;忘不了站在湘江源碣石上登高一呼的激动;忘不了在野狗岭邂逅高山瑶家女时,她静谧而羞涩的一抹微笑。
蓝山就是这个样子啊,天高地远蛮荒遍地,人们就像我邂逅的瑶家女阿妙一样,澄澈如悠悠北上的潇水河,清亮如苍梧山的夜月。几多次,我梦到穿对襟蓝布衫的阿妙,围着绣花围裙,衣襟、袖口、裤脚绣着精美的镶边。我们在陡峭的碎石路上攀登,瀑布声声,空谷无人,野草莓、板蓝根、无名花在路边野蛮生长……
阿妙是我潜意识里的大美蓝山。《山海经》记载,“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在这个美好地方,数不清的泉流从暗隙里钻出,旋转、拍打发出幸福的鸣奏,此后汇入更宽广的潇水河,奔向每一滴水的梦想——大江大海。
蓝山地处湘南,翻过盘龙山就是广东,素称“楚尾粤头”。小城人口不到40万,却有2200年历史,远古时虞舜南巡在此过化,舜文化影响深远,重孝道重耕读。
2011年冬天,我在紫良瑶乡一农户家打尖。野狗岭阳光灿烂,农妇盘婶的脸上亦阳光灿烂。她捧出新酿的米酒。酒很甜,她执意要我们尝一碗,余下的就封坛埋到猪圈底下,三个月后,可以酿出当地特有的黑糊酒。
盘婶清贫的屋子中间供着祖宗牌位和一张老妇人遗照,左右联“喜庆不忘前辈德,后嗣切记祖宗功”,中披“佑启后人”。照中人是盘婶过世的婆婆。蓝山人过年过节都敬祖宗,家家自书对联。他们的生活还在与过去发生着某种幸福的关联。
如果不是今年春节在广东偶遇蓝山女子阿玲,我会以为蓝山女子都是锁在九嶷山的世外精灵。
阿玲在东莞做钟点工,瘦瘦小小,衣着朴素,唯一双眼睛透着执著坚定的光芒。我借住在阿玲的雇主家,因此与她有了交往。每周六的10点,阿玲固定上钟,她轻轻地敲门,轻轻地在门外锁好电单车,又轻轻地提着全套卫生用具进来。接下来的4个小时,阿玲像上紧发条的机械战士,把每一个角落都卖力地清扫,瘦小的身体随之上下左右拉伸。
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装着她的午饭——一杯绿豆汁、一个小包子,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将就着就是一顿重体力劳动后的午餐,而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雇主家用餐,哪怕你再如何盛情邀请。
因为对蓝山的好感,我对阿玲陡生好感。阿玲上世纪90年代就来东莞打工了,做保姆、做钟点工、做月嫂、做厨师,十分吃苦耐劳。她说要养活两个孩子,要租房子,要存足够的钱,老了以后还要回蓝山好好享受生活。我问你还回去干嘛?她说:“蓝山是我的家,当然要回去!”
阿玲轻描淡写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是相当辛苦了。我们互加了微信,方便之后联系,而看她的微信,更让我无法平静。
阿玲的微信世界是励志的世界。她骄傲地展示着她的每一个第一次:第一次做龙骨白萝卜汤、鸡蛋火煺薄饼;第一碗香芋西米露甜品、榴莲壳鸡汤;第一次尝试剪短头发;第一次上月嫂课学习月子餐……
她诉说生活困境,却没有一丝负能量。她说“单车不太给力,隔三岔五的坏真的晕了”“每天晚上八点吃饭成了家常便饭了,生肠爆炒泡辣”“感冒几天了带病做事真心难受,下班回家做点龟苓膏吃,冷冻一下味更佳”……
她透露得更多的是幸福,那些微不足道的点滴都被她捕捉。“路过光明市场来碗豆腐花,滑润味道真不错”“两个小家伙大闹天空整天打架争电视”“每期《等着我》节目都流下幸福的泪水,温暖人间,珍惜身边至亲的亲人欢聚一堂不容易”“笑口常开,一口好牙,做更自信的自己”……
我对钟点工阿玲肃然起敬,也再次想起野狗岭下的阿妙和盘婶,她们与阿玲一样,都幸福和满足地生活在纷繁复杂的人间。蓝山的幸福感是什么呢?或许是九嶷山纯朴的底色赋予人们乐观向上的精神,或许是魂兮苍梧的舜帝倡导“诚孝中仁和”的道德文化给予的垂范,幸福亦来自明德知义。
我怀念着落日余晖下的野狗岭,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放肆,蓝山黑糊酒藏在茅草最深处,血灌肠和蓝山茅台要结合在一起才是微醮的生活。幸福藏在蓝山阿妙的微笑里;我,醉在蛮荒时代走来的幸福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