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其六 鲍照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相比谢灵运的山水诗,鲍照的杂言乐府更让人喜闻乐见。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东海(今山东郯城北)人。鲍照出身寒门而才华出众,性格很激烈、刚猛。
鲍照的诗一如其人,个性鲜明,不可复制,放在任何一个古诗选本和总集中,不必注明作者,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种“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独特诗风,正是许多诗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
这里选取的是《拟行路难》的第六首。
此诗一上来就设置了一个“悬念”:“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案,是一种放食器的小几,也可理解为一种盛食物的碗盘之类的器皿。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不能食”?又为什么要“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这是诗人的反躬自问,也是诗人的自我激励:一个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能有多长时间呢?怎么能够裹足不前、垂翼不飞?“蹀躞垂羽翼”,是诗人捕捉到的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它指代的恰恰是一种“小公务员”式的卑琐局促、毫无灵魂的生存状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夹着尾巴做人”。
原来,诗人食不下咽,是觉得官家的这碗饭吃起来越来越难,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算”,甚至完全入不敷出!他的“一声叹息”可能是真的,至于“拔剑击柱”,也许纯属“男儿当自强”的想象。
我猜想,这大概是诗人在官宦生涯的一次挫折之后,或者也不是什么挫折,只是遇到了和陶渊明当年在彭泽县令任上同样的窝囊事,这样的事让他觉得官场这碗饭不仅难吃,而且有毒!
对于鲍照这样恃才傲物的文士来说,他的才华和能力只能适应有尊严的生活,让他从“底层”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人格往上爬,那真比杀了他还难受。看看那些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都是些不学无术,只会溜沟子拍马屁的小人,自己怎不忿忿不平,忍无可忍?于是他作出了唯一应该作出的选择:“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一句话,这个“夹尾巴”“装孙子”的游戏我不玩了!
接下来,诗人描画了一幅“天伦之乐图”:“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但是且慢,你真能从这四句诗中读到诗人的心安理得吗?我倒是读出了某种“焦虑”,你看他每天还要“早出晚归”,把自己弄成一个“无事忙”,其实正是内心不能安顿的表示。
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读最后两句就顺畅了。“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诗人显然无法为自己的选择找到更恰当的理由。难道官场污浊、世道黑暗,就是一个读书人撒手而去的理由吗?有的人不是在宦海之中如鱼得水吗?诗人渐渐把一个深刻的问题揭示出来:为什么自古以来,那些德才兼备的“圣贤”往往贫贱一生呢?鲍照式的社会批判就这么大刀阔斧又不留痕迹地开始了。但诗人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将对社会的思考转入对自身的审视上来,并得出结论:“我辈”之所以“贫贱”,并非因为已经达到了“圣贤”的境界,而是出生于远比“圣贤”更难摆脱“贫贱”的时代,这个时代,对于像我这样的“孤寒”且性情“耿直”的人,是绝对不会接纳的!
不能不说,鲍照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将社会问题与个性问题放在一起加以考量,的确是目光如炬。试想,对于那些正直耿介、不愿夹着尾巴做人的人而言,哪个社会不是黑暗的,哪个社会真是公平的?爬上哪个位置不需要付出自己不愿付出的代价呢?这不仅是社会问题,还有性格问题、人格问题,甚至人性问题。无论是什么社会,永远都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夹着尾巴”而自得其乐的,即鲁迅所谓“做稳了奴隶的”或“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只要他付出的代价能换来足够的“甜头”,他就能甘之如饴,乐而忘忧。还有一种就是鲍照、李白这样的,他们并非不想建功立业,却无法适应官场的“潜规则”,无法“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们不想匍匐在地做“奴隶”,只想一步登天做“主人”,归根结底,对他们而言,是“夹着尾巴难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