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雪山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坚强不行,要抓“榜样”当活教材。
这天,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一个女红军迈着双血痕斑斑的小脚,和大家—道跌打滚爬,备尝艰辛。殷成福借势跟大梅说:那双“三寸金莲”要走这万水千山,恶风苦雨,她又为啥子哟?
陈琮英是好大好大官的任弼时的家里人,在一个傍晚来了,见福婶不停地递过眼神,便搂过大梅亲昵起来。梅呀,我和你一样重负在身,这时候就靠我们自己撑了。人家李贞部长身子金贵吧,不和我们一样挺着肚子天天走?你还有两个专门照护,李部长把自己的马都让给伤员,跟你一样走,还得不停地指挥部队、照顾队伍。
中央红军那边有个叫曾玉的战功卓著的女团长,这次转移中是第一个生孩子的。那天,部队正过老山界,忽然遭遇敌人袭击,曾玉偏偏这时发作,生了一半痛得晕过去,那血流成小河呢。后来是两人抬着昏死的曾玉,一人抬着婴儿的头,去了临近的小村子,在一堆干草上,才死去活来生下了儿子……
第二天凌晨,出发号响了, 只做一夜母亲的曾玉虚弱地爬起来, 一丝不挂的孩子就盖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一张写好的字条压在他身下。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女战友架起欲哭无泪、一步三回头的母亲,走出了那间屋子,继续赶路。
听到这,几个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开始叨叨:都是当娘的,哪丢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亲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为了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部队不停地赶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战士,尽管腹部绞痛、两腿发抖,也只能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饥寒潮湿和过度疲劳,加之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她们经期紊乱,许多同志闭了经,得了妇女病,有的甚至从此终身不育。最苦的算红军母亲们,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分娩,会导致终身“心疾”缠身。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丢弃。那种痛,胜过多少倍身体的痛啊!
可是,你看到一个女红军退缩吗?没有,因为她们有大目标,她们的信仰是——革命胜利!
不知大梅是不是因为听进去了英子的这番话,有了心中的榜样,让她年纪轻轻韧性满满,在过哈巴雪山时就见了功力。
大梅上到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来。殷成福搞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千万不能坐下去,谁坐下去,谁就会在这‘天国’里变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空气更稀薄、呼吸更困难,憋得脸发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喘不过气来。
大家七手八脚地还没忙过来,他就倒下去再没爬起来。
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倔强的母亲开始借着那匹马,将大梅捆在马上,和幺妹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再后来,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婆婆在后面顶、妹妹在前面引。她们始终互相鼓励、互相搀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刘大梅甚至不知道她们拼上性命翻过的哈巴雪山海拔有5300米,只知道沿着先头部队踏出的一条雪路,有鼓舞的雪地宣传队,有随时能帮的战友,还有不多远就能望到的红旗。朝前走,咬牙走,甚至背性命走!希望——就在前头!
4月30日是红二六军团要记八辈子的日子。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殷成福才知道她们已活着归队、走出雪山。三女人抱头痛哭时,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兴奋一跃,它也在欢呼!这时,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散开那些破衣烂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红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说:“宝宝,咱们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双手合十喃喃念词:“北斗星啊,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我们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无灾无难。还有十天,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

从红原到大庸
上期故事结尾讲过,在过草地的一个夜晚,悲剧发生了。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地席卷而来,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的“厉鬼”,打马朝这边冲来。一片慌乱中,十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击中殷成福,她一头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时间一下就过了几十年,当年一家八口上长征的故事像是结束了。在儿媳和女儿失散、殷成福丈夫兄弟俩牺牲,在等了盼了一辈子的殷成福走了,找了一辈子的侯清芝也走了之后结束了。
可2004年的一天,中央电视台播出个节目,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位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这消息来临时,集成狂飙巨浪,朝红原,他们心中的圣地涌去。
在红原见到“藏人”侯德明时,老人只会说“大庸”“侯德明”。他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屋人齐刷刷的眼神盯过去,出现了,一个孩子戴的围兜。最显眼的是那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历久的鲜亮!
小小房间里,早已是泪花一片。当年的九幺儿已是近80岁的老人,记忆穿越70年的时光隧道,遥远的回声清晰地传过来——
“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2005年的清明节,当年大梅肚子里的“小小红军”侯德明老人终于回到大庸——今日的张家界,在奶奶和爸爸的墓前跪下。香烛、香纸,在足前燃成火红一片。“咚,咚,咚!”三声响头磕得地动山摇。
高山脱帽,澧水默哀。
跨越几十年的故事终于有了完整的结尾。原来,当年那帮藏人土匪是专门打抢女红军的,大梅和幺妹被抢后卖给有钱人做小。两人以死抗争,但为了大梅肚里的孩子只能屈服。好在大梅被好心的罗巴喇嘛买下,不几天就生下儿子。大梅在寺庙里把儿子带到一岁多,幺妹终于逃出来找她,历经苦难的姑嫂俩毅然决定寻找部队。临走时,留下一封信和红星兜兜。信上说:孩子叫侯德明,是湖南大庸人……
侯德明打小就给土司家放羊,这个赤脚在草地上奔来跑去着长大的“藏人”,直等到懂汉语的儿媳过门,才开始寻找亲人……
墓碑前,老人抖抖索索从怀里拿出那个——红星兜兜,流着两行老泪说:“奶奶,阿爸,这个拴牛兜,让走失的孩儿找回家,让遗失的孙儿回故里。你们丢失在草原的孩子没有迷失。今天,兜兜给您们送来,见物见人你们放心,他找到家了,他有大庸的亲人了。”
兜兜架在那一片火红的虔诚上,慢慢地,红红火焰在跳动、一片殷红在飘飞。多像盈盈天地间,这里曾到处飘扬的旗;又似峥嵘岁月里,这里曾呐喊着催征的号!
那颗红五星哟,更红更亮了。那是奶奶殷成福、爸爸侯清芝、妈妈刘大梅、姑姑侯幺妹,戴着八角帽,亮着红五星,年轻着、微笑着,走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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