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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日期:2016年10月21日> > 总第2679期 > a06 > 新闻内容
母女长征路
新闻作者:文/余艳  发布时间:2016年10月21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作者简介


  余艳,湘妹子,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出版18部个人专著,文学、影视作品共500多万字。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2013年报告文学年度奖和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湖南报告文学一等奖、《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国家和省级奖项十多次。
  
上期回顾
  殷成福全家集体请缨参加长征。为了表明决心,殷成福坚决表态:我们家不管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尤其是为了带上未来的儿媳大梅,殷成福两口子还特意提前为儿子举办了婚礼。
  这一家八口,年龄最小的只有7岁,但他们的决心最终打动了贺龙,获得特批:全家出征……
  
历史背景
  1936年2月27日,红二、六军团撤出毕节,沿着毕节至威宁的一条道路西行。过金沙江,红军当初选择河上有条铁索桥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囗。但是滇军先一步将铁索桥牢牢控制起来,夺桥久战不决,使红二、六军团陷入东、西、北三面包围之中。形势危急,险象丛生。
  
母亲的祈祷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女兵焦急。
  幺妹在医疗队当护士, 仗打急了,人手不够,她便跟着担架队去抢救伤员。17岁的年纪,那把力气和胆量真不含糊。
  一出湖南进贵州,幺妹就负了伤,飞机轰炸几块弹片钻进腿里,她住进卫生队。本是养伤的,因勤快能吃苦,又单纯,还唱得一口好山歌,被留下做了卫生员。
  最初,一批批伤员从战场上送下来,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开大窟窿的,望着白花花的骨头,幺妹害怕;再一批肠子流在外头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拢边。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心在抖、泪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眯着眼睛为红军处理伤口。
  “护士啊,我的胳膊痒死了!你快给我打开看看吧!”一位伤员惨叫着。幺妹把纱布一层层打开,哇,伤口已经霉烂成黑色,白花花的蛆顺着绷带往下掉。幺妹转身跑出去,把胃里仅有的一点东西都吐出来。可转身,幺妹再把纱布撕成条,蘸上水,给这个伤员轻轻擦拭。每擦一下,伤员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一连很多天,半夜的噩梦能把幺妹吓醒……
  在害怕中磨炼、在恐惧中成长。好在幺妹活泼开朗、能唱会跳,上下左右、尤其伤员见她就安静。她知道他们想听支歌。
  “冬月飘雪花,劝郎莫想家,莫把妹牵挂,多把敌来杀”
  这天正唱歌的幺妹,见一年轻伤员被抬来一动不动,她左看右看不相信他死了,俯身在伤员的鼻翼处感觉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就开始细心按摩、推拿、喂水喂药。再不行,含着泪念念有词,唱着歌安慰呼唤……
  “有人想你呢,你醒来呀——”
  唱:小小园中一堵墙,苦瓜丝瓜种两行,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丝瓜思想郎。
  “有人写信来,起来看嘛——”
  唱:八月十五桂花香,妹从千里写信来。生前不见妹的面,死也不准进棺材。
  “许了愿保佑你,活过来啊——”
  唱:走也愁来坐也愁,娘娘庙里许猪头,许了猪头还了愿,保佑哥哥到白头。
  两天两夜,活了,那伤员在幺妹手上奇迹般地活过来!幺妹那个高兴啊,像自己死里逃生,像她做了一回在世观音……
  渐渐地,幺妹爱上了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事。
  幺妹一家是贺龙亲批的全家八口上长征,这事轰动大庸城,在红军队伍中也动静不小。走长征,一家八口分三拨,前面筹粮的老爸侯昌仟负责7岁的九幺弟;叔叔侯昌贵和大哥二哥侯清芝、侯清平在枪林弹雨的一线;她和老妈殷成福、嫂子刘大梅编在后勤队。
  在殷成福的被服队,还有幺妹的卫生队,都是女红军成堆的地方。天天战事不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女红军战士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荣”了。每到宿营时分,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见那个人一面。”“怎么,又想你家那位了?”身边的姐妹半开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们的平安呀……”
  殷成福观察,如果时间允许,任务不急,女红军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处是热切而充满焦虑的眼睛。婚恋自由,红军战士伴随真挚、热烈的爱,那种思念和眷恋哦,一起在撑着艰难苦痛的岁月。
  以妈妈的身份,殷成福为这些女儿们祈祷:老天爷行行好,花儿样的年华,她们就这点对爱的期盼、对未来的向往。一朵蓓蕾,刚刚绽放,您让她们在苦水里也能花开灿烂;一点火种,刚吐星光,您让她们在黑夜里也能照亮希望。
  
独自埋葬心上人
  幺妹“进步”挺大,却并不是殷成福所望。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该这么坚强的,不该这么老练的,不该这么懂事的。她偷懒贪玩、没心没肺才正常。
  艰苦征战和牺牲,幺妹小小年纪找到了那份担当。可母亲多么盼望女儿能在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她生命的柔软——女孩青春的快乐。
  幺妹从那些豆蔻年华的女战友热盼眼神中露出她的初蒙,当娘的殷成福早看出来,只是装麻木、不过问。近段,幺妹常带回一些卫生队的消息,让娘和嫂子跟着欢喜和忧伤。脸上的笑明显跟原来大不相同,还把她们湘西情歌哼进哼出。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蚂蚁生骨头;除非冷饭又发芽,石头岩上生石榴;
  郎不丢来妹不丢,与郎牵手看水流;变鸟跟郎同栖树,变鱼和郎共水游。
  后来才知道有小伙子省口粮给她。口粮是命哇,用命护着女儿的男人,真好;还知道,一个红军营长老把马让给她骑。有人疼着那双受伤的脚,就够!看着女儿整日疲惫却幸福的脸上,有了亲人都逗不出的笑,有任何爱都替不了的幸福,当娘的心啊总算宽宽地舒了一口气。
  殷成福还多少次默默幻想:漂亮、活泼的女儿,不久就能领个帅帅的红军哥来见她。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样,天天想、夜夜盼,日子就因盼头多了色彩。
  望着辛苦一天的女儿疲惫地熟睡,一个个晚上,在甜蜜的梦中露出淡淡的笑,当娘的,咀嚼鲜莲心一般从苦里嚼出一点点甜。
  幺妹这夜回得很晚,说了句才从战场下来。殷成福看一眼她的脸色,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幺妹嘴一撇就哭了:“是小莲,她……”小莲?殷成福知道她,一个整天盼丈夫盼了三个月,幺妹的好伙伴。“她,她男人……”幺妹点点头,
  继而推出一幅凄美的画面。
  战斗刚结束,尸横遍地,我们卫生队上阵地掩埋尸体。突然,跑前面的小莲远远地看见靠在冒烟树杆上的“他”,她没命地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哭呀喊呀,眼泪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唉,小莲这几个月提心吊胆,天天盼着能意外相见,却见了他最后一面……
  姐妹们都替她流泪难过,为她祝福祈祷。可那些有相好、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为小莲祈福的同时,也都在为自己男人祈福平安。看着小莲脱下外套裹住丈夫身体,再细细擦掉他脸上血污、把随身的手绢盖上去,大家的心都碎了。
  殷成福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听女儿的述说,她死死地盯着幺妹,总觉得她身上的柔软开始坚硬,还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散去。殷成福想说: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万不能绝望……
  可不多久,殷成福哭不出更笑不出——日子全让心惊肉跳给占满了。
  幺妹这天凌晨才回,一身的黄土不洗不除,倒头就睡。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张灰纸铺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问马忆湘,她畏畏缩缩的,半天才说:“幺妹不准我告诉你们……那个营长,就是常把马让她骑、把口粮省给她吃的高个小伙儿,在昨天的敌机轰炸中……牺牲了。”
  “啊——”殷成福张开大口,木呆呆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忆湘不说殷成福也能猜到几分。我们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义,能担敢扛。那个高个营长牺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来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坟,“掩埋”了这位年轻的战士。可幺妹觉得对不住他,
  当夜去附近村庄借来铲子锄头,也不跟任何人说,一铲铲、一锄锄,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没停的泪水,硬是独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可怜的幺妹哟……殷成福没法知道女儿是怎样独自苦着累着,心痛着;怎么跟高个营长说了一夜的心里话;又怎么把身上可以当信物的东西一起埋葬。可幺妹呀,妈为你骄傲!你让一个红军战士心安了、魂定了。尽管,他没福哦,他没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他又有福呢,你为他付出这番情,够他来生回味!妈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儿,够情义,有担当,好样的!只是,该说的你对他说了一夜,该做的你为他做了终生。一段情……埋葬了。可长征还得继续,生活还要重来。
  太累太痛的幺妹躺在地上,死人般地睡着了,活跳在她脸上的青春光芒变成挥不去的死灰般的阴霾,殷成福直看得脊背发凉、心在流血。
  
幺妹的歌声
  第二天,幺妹就剃了光头!
  天啦,殷成福心里知道,在别的女战士因一头虱子、省去清洗和梳头麻烦的时候,幺妹对此从未动心,浓密的短发再麻烦,她也坚持女儿的美。如今,是真奔“尼姑”去,还是照她自己的话说:“不走完长征,决不奢求幸福”?
  关键,殷成福看到了一种绝望:剃了光头的少女,眼光很硬、脸色很黑,表情很钢、情绪很冲。能上的战场她都上,能打的冲锋绝不孬——她每天“猛子”一样频繁出入战场!都说人怕枪子,她那样,是枪子都怕了她!
  女儿呀,你给妈留条活路。妈爱你,可妈知道,妈的爱当不得你心上人;妈疼你,可妈晓得,妈又没能耐替换你的痛。要怎样替你分担啊,才能……才能换你心不死。
  何况,枪子炮弹真不认人!
  殷成福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幺妹在一个个战友牺牲和情感起落中,像不再奢求远处的光亮,只埋头踏实穿越长长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扛扼腕心痛,只求孤独走过艰难、越过坎坷。幺妹悄悄将心身的笑容掐掉、将爱的火苗熄灭了,而只做一往无前的勇猛救护。她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大”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分每秒都在揪心。
  后几回,幺妹去战地救护,抬担架过河她能把伤员举过头顶;上坡时,专抬前面,她跪地攀登,手脚并用着往上攀。很快,她的膝盖、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红的鲜血滴滴淌在土路上……
  这天,正担心着等女儿回来,谁在不远处吼着一首熟悉的歌,夹着旷野的苍凉、透心的寒冷传过来。
  要吃辣椒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架在脖子上,砍掉脑壳碗大个疤。
  呸呸呸,这时候唱什么唱?殷成福动气了。小豆子鬼们,光图自己痛快,晓得爹娘都等你们回转,吃了辣椒也要躲刀枪,脑袋只许立在脖子上!拿刀枪杀敌人要记得留住命,不能用“光荣”把刀枪往爹娘心口捅,那会痛到永远啊!
  殷成福从那会儿开始,几乎天天歇斯底里在心里喊天:老天爷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爱、灭她的梦想、断她的希望。只求你,枪子绕她走、炮弹落别处。你让我可怜的幺妹活着,对,也让众多的娃儿们活着!让他们活着回来,我给您磕头、烧高香了。娃们活着,让他们爱、让他们美,也让我们做爹娘的,看着家族的血脉——不掉链。
  好在,虔诚感动了上天,卫生队给了殷成福一个缓和的机会——幺妹两次奉命“寄养”伤员。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绝对漂亮。
  说的是幺妹奉命和几位女战士用牦牛拉着100多名伤员,将他们寄养到深山里的老乡家。伤员们哭着闹着不愿离开部队,许多人拉着她们的衣服流着泪求。幺妹这时像小大人一样,她深知伤员离开部队,那是羊羔离开了羊群,随时都会被抓、被杀、被出卖。可小丫头也得奉命执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红军要保持机动灵活的战斗力,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伤病员行军作战,那样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随后,幺妹宁可多留些日子,把伤员一个个安置在老乡家中,还尽可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做干儿子、做女婿。当小妹子把生活费一一发出,给每人备好二两鸦片,疗伤、换粮。二天要离去,幺妹呀,就给这些伤员唱到很晚很晚。
  参加农会不怕杀,哪怕挖眼又板牙,树树儿吹了桩桩儿在,冬去春来又发芽。枯树劈柴不用刀,干柴只等星火烧,贺龙只要绕一绕,千山万岭举梭镖。
  “唱个情歌,唱个情歌……”伤员聚在一块起吆喝。幺妹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看依依不舍的他们,唱就唱——姐在园里摘黄瓜,郎在田垄使犁耙;要吃黄瓜喊就是,偏要故意丢泥巴。
  在唱最后一曲时,幺妹说话了:“好日子就在后头,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过段时间就来接你们,不久我们就会再相见。”
  红军来了晴了天,穷苦人家笑连连。五荒六月有饭吃,十冬腊月有衣添。
  湘西有句老话:太聪明的娃儿不好带,太好吃的果儿不好栽。幺妹越是这样,当娘的越是预感后面有坎,就边行军边“吃斋念佛”——半年没闻肉腥早是“素食”,没进庙门心早已“念佛”不停。再一天也没歇着给老天爷磕头,总算看着女儿过雪山草地。
  其实,还有一百多公里就走出草地,就能欢呼长征的初步胜利。但是,那一个漆黑的晚上改变了命运。殷成福记得,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席卷过来,等感觉到就已在眼前。二三十个人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打马朝这边冲来——藏人土匪!猛然间,她头部挨了闷闷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人呢?身边除了死人就是黑黑的旷野——
  “幺妹,幺—妹—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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