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很多年了，我总是梦见流淌在那枯黄色月光下的年轮、被月光浸染得昏黄的村庄以及被记忆打磨成雕像的人们。四娘可能在坟茔中只剩下一抔枯骨了吧。我儿时的四娘，是最爱讲情爱故事的高手。
　　一张窄窄的竹床，堆睡四五个小屁孩，还在不停挤嚷时，四娘的故事开场了。“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在那月光如霰的初凉夜，受过私塾教育的四娘念着古诗，开始了织女星与牵牛星故事的讲述：天神间禁止爱恋，恋爱中的牵牛星被贬落凡尘，织女寻访牛郎，自愿来到人间，与牛郎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西王母知道后十分震怒，派天神诸将捉拿织女。与牛郎相伴的老牛原是金牛星的化身，因同情牵牛星亦遭贬绌，此时见牛郎与织女被强行分开，他甘愿舍命成全牛郎，要牛郎披着他的牛皮朝着织女身影追踵而去。西王母拔下头簪凌空一划，空中出现了一条银河，阻隔了牛郎织女的相会。
　　喜鹊同情他们的遭遇，自愿化身为桥，每年七月初七让牛郎织女在桥上相会一次。四娘讲完，手把一杆旱烟枪猛吸几口，烟锅中明灭的烛火映出四娘冷峻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随即她将烟锅朝下在鞋棱上“哐哐”几下。
　　天上的牛郎织女的传说有些虚幻，地上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更为悱恻。四娘的老公是吃国家粮的供销社采购员，大集体时，采购员是炙手可热的肥差。那些饿着想吃饱饭的女人，那些吃饱饭了还想吃好的女人总是围绕在采购员身旁。她们描眉画目，是城里的女人。四娘自卑，从不曾去过丈夫单位。
　　采购员每年只在过年时回家一次。我曾见过一次，他穿着毛呢大衣，走在村头，北风掀起他的衣角，他轮廓分明的脸与潇洒自如的步态俨然是后来热播的电视剧《上海滩》中的主角许文强。我的目光落在他手提的一个网兜上，网兜是一满兜的青苹果。那时的苹果个儿匀称，也就二两左右，隔很远都有一股芳香烃香味，不像现在的苹果，巨型果大得骇人。尾随至他家，四娘拿出四个苹果要我分给小朋友们吃。她递给我苹果时手是凉的，大眼睛里有一汪璀璨的光在摇曳。
　　没多久，他丈夫经常回家了，常常有很多吃食搬回家。而那时我们饭也吃不上，副食是稀缺的。
　　可没过多久，出门一阵子的四娘一个人回家了，还带了一个骨灰盒。听人说采购员本想一心一意跟四娘好好过了，却不料得了重病，很快不治。
　　四娘常常一个人坐在床前的踏板上吸烟锅里的草烟，常常被呛得涕泪交流，越呛越吸，她很快枯槁下去。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一个比她更视死如归的人。我就快和他见面了，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热切。她的双腿已是坚硬如石了，可她仍不需要旁人护理，在一次如厕后站起时她瞬间失却了生命。
　　她死后，我没有悲伤。我想，今生没有兑现的情爱期待，一定会在来生实现，人间经年悲苦相思的淬火已为她赢得了来生的缘分。这世间，期期艾艾的情感哪一个又没有经过千年的清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