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精神障碍患者——这两个身份的重叠,让事情变得特殊起来。
而就在湖南平江县城,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旁,两栋并不起眼的六层和四层小楼紧挨居民区而立,窗户上装着常见的不锈钢防护栏——这两栋建筑里,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群体:“严重肇事肇祸和杀人的精神障碍患者”。
这里是湖南省强制医疗所(以下简称医疗所)。4月7日,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走进了这个带着些神秘色彩的机构。
推开一道道铁门,透过冰冷的栏杆,医疗所目前收治了448名患者,年龄最大的77岁,最小的19岁,女性患者有60名;其中,283名患者背负了391条人命——之前的癫狂时刻中,有人砍死丈夫,有人掐死孩子,还有人制造灭门案。最危险的,曾砍死7人,重伤1人。
在外界眼里,他们“充满威胁”。但清醒时,他们无异于常人,也会忏悔落泪、孤独脆弱;他们同样在苦等原谅,苦等亲人。
只是,关于这个群体的救赎故事,更多的仍是无奈和叹息。
一个女民警和她的60个女病人
阳光和煦、院落安静,民警和医生来去匆匆。
2010年,湖南省委常委会决定将精神病监护治疗所移交给公安厅管理。2012年4月11日,省编委批复成立“湖南省精神病监护治疗所”,于2013年7月批复更名为“湖南省强制医疗所”。
这里是监区,也是医院。448名精神障碍患者中,283人背负391条人命。
易金燕,女,45岁,常德澧县人,砍杀女儿十几刀,犯故意伤害罪。
梁凤珍,女,29岁,浏阳社港人,去年7月将6岁的亲生女儿掐死,犯杀人罪。
文丽华,女,49岁,长沙望城人,将丈夫用棍棒击打致死,犯杀人罪。
黑妹,女,36岁,贵州人,多年流浪,去年将一位收留她的老人杀死,犯杀人罪。
……
他们被分配进9个病室,8个男病室,1个女病室。20名民警、88名协警以及勤杂工和平江县第四人民医院派驻的30余人的医疗团队共同负责医疗所的运作。
宋等红是医疗所目前唯一在岗的女民警,主管女病室的日常工作。
“两个人都给我站好,反省一小时不许动!”4月7日晚8时,女病室的易金燕和梁凤珍因为争夺一个水桶而开始打架,互相把对方的脸都抓破了。和值班协警一起紧急制止后,宋等红训斥了两个女病人,并让她们去墙角“罚站”。见到站在病室外的记者,宋等红挥挥手,示意记者进去。
这是一间收治了60名严重肇事肇祸的女性精神障碍患者的大病室。病室位于六层小楼的二楼,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通间,被分为吃饭、睡觉、洗漱等不同区域。成排的床铺占据了病室的大部分空间,床与床之间有5条不到半米宽的走道。房间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台电视机,入口用不锈钢栅栏围出了一个值班监视区——这也是9个病室共有的格局。
60名女病人统一穿着深蓝色的衣服,短发,聚集在房间的一头。见到陌生的记者来访,她们的表情很木纳,面部苍白浮肿。
虽然在癫狂时都曾重伤或杀害过他人,不过此时的她们看上去很平静。一些人在看电视,一些人在打扑克,还有一些人绕着床铺间的狭窄过道机械式地“散步”。除了主管民警宋等红,女病室还配备了8名女协警,大家“三班倒”,24小时不间断的轮流监控看管。“这里的作息时间是统一的,6点半起床吃早餐、吃药,然后放风,接着吃午餐、晚餐,晚上9点吃药,10点睡觉。”宋等红说,9个工作人员各自监护6到8名女病人,每天,她都要和自己负责的女病人聊天谈话,任何异常举动都要记录在案。
在宋等红搬出的几摞厚厚的值班登记表上,记者看到,里面记录的事情都非常琐碎,“包括谁乱吐痰了、谁的被子没叠好,谁和谁打架了”。宋等红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从日常谈吐和生活细节去判断她们的病情究竟是稳定还是发生了变化。如果不能及时发觉病人的情况,轻者会自残、重者会自杀或伤害他人,所以任何异常都得重视”。


病情越轻,痛苦越多
2011年9月,医疗所由怀化迁至平江,租用了两栋楼房作为场地,运作至今。
宋等红是第一批到岗的民警。4年过去,和这些精神障碍患者朝夕相处,宋等红很多时候都不觉得她们有多可怕,甚至会认为“她们不犯病时比外面的一般人还要单纯些”,“有些人清醒的时候,也会对自己犯下的罪过忏悔流泪,病情越轻的人,这份内心的苦痛越沉重”。
宋等红说,病人的案卷她们都看过不下三遍,“每个人的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故事”。
之前因为打架而被罚站的梁凤珍是去年年底被收治进来的。相对于那些目光呆滞的同伴,她的眼睛黑亮有神。2015年7月,她因抑郁症病发,亲手掐死了年仅6岁的女儿,自己则在准备跳河寻死时被人救下。之后经法院判决,梁凤珍被送往医疗所。
经过治疗,梁凤珍已经恢复了理性。回想起曾经的事情,梁凤珍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其实我不想掐死女儿,是我自己想死。但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她一个人要留在这个世上受苦,我就觉得,不如带她一起走吧……”
今年19岁的刘小丽是医疗所年纪最小的病人。她来自偏远的茶陵农村,模样白净、身材娇小,却不幸自幼患上精神分裂症。虽然早已确诊,但因为家庭贫困,无法长年持续性服药,这也导致刘小丽的幻觉一天比一天严重。
“有时候吃药,有时候不吃药,后来好像有个人一直在我耳边说那个人要强奸我,如果我不杀了他的话,他就会杀了我。”刘小丽回忆,去年2月2日的一个中午,像是受人控制般,瘦弱的她用一把水果刀将正在午休的邻居男子杀死。如今,她在记者面前喃喃自语:“是啊,我后悔,那是条人命啊!”
26岁的左千秋原本是名弃婴,后来被人收养。但养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左千秋备受冷落,饱受刺激的她也因此埋下了精神疾病的隐患。结婚后,因为一直没能生育,左千秋长年被婆家人虐待,最终她用菜刀将婆婆杀死。

绝情与温情
病发时,错乱的情绪如同恶魔,清洗了曾经善良的本性。他们铸成大错,自此,医疗所的一张张铁门将他们隔绝在尘世之外。
这些生活在医疗所的精神障碍患者,每人每月由政府财政补贴220元,平均每天只有7元左右。工作人员精打细算,保证病人两天一个鸡蛋,每顿饭里都能有肉。病人的生活用品全部无偿发放,每名病人有病床一张,被褥两套,冬服(棉袄)一套、夏秋服各两套。平江县第四人民医院购买了政府公共服务,不仅有30余名医护人员为这里的病人进行治疗,且所有病人都纳入医保,享受每人每月50元的医疗补助,每天服药三次,并定期进行检查。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看到,9个病室的被褥都洁白干净,工作人员还不定时进行紫外线和熏艾杀菌。这些曾犯下难以弥补过错的精神障碍患者在医疗所得到了人道主义关爱,但在家乡和亲人那里,他们却遭遇了永久的放逐。
宋等红说,这些精神障碍患者被收治后,约三分之二的人从来没有亲人看望过。
有一个叫陈蓉的62岁女病人,犯病时将三个儿子扔入水塘淹死,后被送入医疗所,如今一晃13年,她也成为女病室里入住时间最长的一个。宋等红和民警们曾多次致电陈蓉的家人,希望对方能来探望,最后陈蓉的丈夫写来一封信,信上说:“这个人死都不能回我们村子。”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