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6月20日，父亲节。在父亲节即将到来之际，我们刊登这篇儿子怀念父亲的旧文(行文中依然可见其稚子之心)，以表达对天下父亲的敬意和感恩。珍惜眼前人吧，愿我们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是父亲的节日。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九日十二时四十分，我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五岁。这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噩耗，但又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残酷的现实。我和妻儿久久地跪在父亲的灵前，只觉得天在塌，地在崩，肉与灵在颤抖。我们流干了泪水，恨苍天无眼，过早地夺走了本该属于父亲的天年;我们哭哑了嗓子，千遍万遍地呼唤父亲再看上我们一眼。
　　我的父亲杨守义，字桂芳，一九一七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出生在武冈县牛栏山马家庄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幼年辍学，除了为躲避抓壮丁，曾在长沙锑品厂打工一年多以外，终生都在生他养他的故土上从事农作。我爷爷奶奶生性憨厚本份，全家十几口人守着十来亩薄地，养家糊口极其不易。我爷爷因早年痼疾不愈，难事农耕，伯父和父亲很早便成为庄稼把式，操持一家生计。他们佃田耕种，还不时帮人打些短工以补家用。那时，炒菜不见油，吃盐便是打牙祭，喝稀粥、吃麦糊糊乃家常便饭。大姓族老和土豪劣绅欺诈勒索，敢怒而不敢言。更加让人心酸的是，在劳累得精疲力竭时，父亲往往还要遭受某位家人百般挑剔的数落和不近人情的辱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任劳任怨，如牛负重。那时，父亲有好几次因急病昏死过去，但爷爷囊中羞涩，无法掏几个子儿请郎中诊治。解放后，恶霸地痞打倒了，四代同堂的大家庭解体了，父亲的生存环境才逐渐有了改善。
　　我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默默无闻的耕耘，不知疲倦的操劳，从来不知道享受，从来不图从生活中索取。他真正把劳动作为生命的第一需要。在他的有生之年，不管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寒，他总是一个劲地栽培，一个劲地劳作。他流过的汗水可以积成河，他搬动的沙石土块可以堆成山。在大集体时，他在队里是工分最高的劳动力;在责任制时，他种的稻子在村里数一数二。一份辛劳一份收获，父亲富余的粮食还够我们全家吃上好几年，父亲积攒的现金有五六千。可他自己一个月也难得买一次肉，偶尔买点豆腐还嫌价格昂贵。家里母鸡下的蛋，他几乎全都拿去换了钱。给他做的新衣裳，几年还舍不得穿一回。我寄给他养老的钱，他大都存进了银行。他有病痛，总是硬挺过去，不愿花钱看医生。他病前一个多小时，还在菜地里施肥，离开人世时脚上还沾满着淤泥。我的父亲是病死的，是累死的，是苦死的!这一点凤凰山可以作证，半江河不会忘记。
　　我的父亲仁慈豁达。他一辈子不作诳言，不存欺心，宽厚待人，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乐天知命。他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和他人所给予的种种不平。父亲以他那博大的胸怀容纳着世间的一切。我没见他一辈子恨过谁，没见他恶语伤过人。他说，世上只有病死人，哪有弱死人，凡事忍字当头，就海阔天空，风平浪静。在遭人欺辱时，他报以沉默，相信善恶终有报;在受人赞誉时，他心平如水，觉得一切都属自然，一切都不值得炫耀。某姓一位族老解放前多次仗势欺人，我父亲忍无可忍，后来此人穷困潦倒，双目失明，父亲没有幸灾乐祸，每逢过年过节总邀他来我家饱餐一顿。父亲以德报怨的德行，似滴滴甘露，滋润着一颗颗冥顽之心，使好些有负于父亲的人最终都愧悔内疚，无地自容。
　　父亲博爱邻里，从不看门庭，从不图回报。他一辈子省吃俭用，乐施好善，别人有难处向他求援，他总是笑脸相迎。村里的父老乡亲有几人没有向他借过钱、借过米?一对年年受我父亲接济的夫妇见了我哽咽失声：“一个菩萨心肠的人，怎么走得这样急，怎么走得这样急?!”是啊，老人家撤手西归，牵动着多少乡亲的心。从早到晚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这当中有县委的领导，有县直机关、镇政府和村委会的负责同志，有附近的中小学教师，有远近的亲朋戚友。那白发苍苍与父亲肝胆相照的老翁，那与父亲结成忘年之交的年轻人，还有那许许多多与父亲频频逗乐的天真的儿童，都来了。几百份奠仪，体现着多少的盛情与厚意;几百条挽联、祭幛，托着多少思念和祈祷。这精致的花圈，这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在向人们诉说着不尽的哀思。父亲，这么多人为你送行，这么多人向你致哀，你可知道?
　　父亲与母亲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并步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几十春，他们那深似海洋的情，刻骨铭心的爱，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而今父亲走了，物是人非，孤影青灯，母亲那颗心全碎了，她用撕肝裂胆的哭声宣泄着内心深处的万分楚痛，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为之动容。
　　父亲把他全身心的爱全都给了我这根独苗苗，给了他的儿媳和孙女。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与训斥打骂孩儿绝对无缘，就连警告淘气行为的恫吓也未曾有过。他最懂得孩子的心，他用宽待感化人，教导尽在不言中。他自己一分钱抓在手里，可以捏出水来，可是给我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品却从不犹豫;他一切节俭，可给孙女送礼一次就是几百元。他一生中从没买过大件，一九七九年春节却主动给正在上大学的我花一百二十元购置了一块东风牌手表。一百二十元，在父亲心目中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这岂止是一把渗透血汗和辛酸的钞票，这分明是一份饱含着慈父爱心与希冀的令我永生永世受用不尽的厚礼。父亲对孙女疼爱万分，孙女要月亮，他决不会给星星，孙女爬上他的头顶，他仍然满脸笑眯眯。每年与儿孙相聚，他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忘情，似乎有了这一天，饱经的沧桑炎凉都不值得感叹，人生的种种亏憾，都得到了完全的弥补。父亲时时刻刻把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冷暖挂在心头，唯独深深地遗忘了自己，一只鸡，一只鸭，一块腊肉，一份土产，他都舍不得吃，总是千方百计带到长沙让我们享用。慈父的爱，柔柔的、暖暖的、绵绵无尽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今父亲匆匆的去了，我们没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也没有留下半句遗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万般遗恨，如何能够补偿?这千种悔怨，又何时能够了结?父亲，您可看到了，我那被泪水浸透的衣襟;父亲，您可听到了，儿媳悲痛欲绝的嚎啕声。没有了父亲，风尘万里有谁怜?没有了父亲，家有疑难问谁人?
　　从小父亲就教诲我自强自爱，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他人靠自己。他不期待孩儿求功名，只希望我好生念书学本领，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父亲只上过两年学堂，但自学极有恒心，一些中国历史典故和神话故事，他随口娓娓道来，绘声绘影。我秉承着父亲的品格，铭记着老人家的嘱咐，在人生道路上痴情地不知疲倦地跋涉，一步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我一定坚韧不拔地奋斗，哪怕时运不济，风雨兼程;我绝不会自负，即使风和日丽，前程似锦。我不会让父亲失望，我最懂得父亲的心!
　　在这方山水，我的祖辈生生不息地繁衍着，他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克服了异族他乡的斥力，站稳了脚跟，创造了家业。我的父亲以全身心的投入，从事着属于他的那一份事业，他无愧于祖先，他无负于后人。父亲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他太累太累了;父亲的一生，是苦斗的一生，他经受的人间苦楚太多太多了。父亲，您需要休息，您需要静养，我不忍心唤醒您，我害怕与您诀别。“入梦相逢知不易，返魂无术恨难禁”，疾儿伫立情痴甚，犹着麻衣待父归。
　　父亲在世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也没有留下可供研究的文字，但是他已经在儿辈和乡亲中树立了一块无形无字的丰碑，活着时他以满腔的热血去尽力雕刻，死后让人们吟读百遍而不厌倦。父亲永远永远地走了，走了……不!父亲永远永远地活在我们心中。
　　一九九三年八月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