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的某天晚上,父亲突然电话我。他是很少主动联系我的。半晌,那边挤出一丝声音:你X叔死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当时想, X叔是父亲的兄弟,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啊!再说,X叔之死,让父亲感觉到同龄人开始渐渐离开自己——死亡开始逼近他们那一代人。
曾看过著名作家谢宗玉在《田垅上的婴儿》一书里描述乡村老人临近死亡的微妙的恐惧情愫,多年来记忆尤深。所以,这些日子,我时常揣摩着死亡的话题。我从事了十多年的新闻工作,采编过程中接触关于死亡的话题自是不胜枚举。而今天(5月12日)又是汶川大地震7周年纪念日,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次终身难忘的采访。
彼时,我转了两次飞机,租坐了几百公里的的士,又步行了八九个小时,穿越过数个N长的隧道,我成为第一个赶赴震中汶川县映秀镇的湖南记者。在现场,我见得最多的是死人,到处都有,甚至比活人还多。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似乎中国人敬畏死亡,却并不害怕死者。我记得那晚,天空被泼满浓墨,环城远去的江流奔腾怒号,让人吊诡的是,整个映秀镇上一片沉寂,到处可见温顺的人们搂着自己死去的亲人。
第二天,我去采访。起初跟很多人交谈时,我有些如履薄冰,生怕触痛他们的哀伤。后来我竟然发现,不知是他们因为伤心过了头,还是已然接受了现实,总之,好多人居然能用一种很平静的脸容去面对我的询问,他们的脸上甚至还偶尔能掠过一两丝笑意。后来,见到好多网友指责记者冷血时,我常想,只要记者在采访时内心真正尊重死者,那些受访的家属或许并不那么脆弱——他们有时需要寻求帮助,有时仅仅需要有个人倾听。
那晚,余震不断,斜躺在一片矮墙下的我失眠了。山坡上不断滚下山石,躺在废墟、河流、山林等诸处的亡灵,没有一丝声响,而睡着成千上万的活着人们,竟也没一丝鼾声。那种天地窒息的情景终身难忘啊。震撼!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之后每年的5月12日,我常常不敢去瞟一眼关于汶川地震的图文,既怕撕开那久远的已尘封了的记忆,也深感许多图文在那场天崩地裂面前显得多么卑微、无力甚至虚假、可笑。
一个多月后,从汶川采访归来,我黑、瘦了一圈。听说很多记者去做了心理咨询,我没去。我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农村常说“红白喜事”,红是喜事,白亦喜事。死,有啥可怕?
但也有一次采访中我却被死者吓到了。
那是去衡阳采访,一个女孩为救另一个孩子在池塘里溺死了。我赶到女孩家时,尸体还摆在屋中,见记者来了,她的父亲突然一把将尸体抱住。她的脸已青得发黑,肚子鼓得可怕。他坚持紧紧地搂着她,淡然向我讲述这场悲剧,又痛诉着人情冷暖。最后,他说出要求:希望孩子被评上烈士,获得赔偿。在一旁的我只是听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太使劲把那肚皮压破了。
后来,我与他对坐了一个多小时,偶尔,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可每每说女儿的往日时,他竟嘿嘿地笑了。他甚至拉着我去他家的老屋,说孩子先天晚上回来了。一路上果然有清楚的脚印,止于老屋的大门,大门边的基石上也赫然有清晰的屁股印,仿佛一个人夹着基石坐过。
晚上,我住在附近的邻居家里,翻阅着死者女孩的日记,也许是太困了,居然睡去。半夜里,窗外的雨声把我打醒,我一翻身,女孩的一张照片从日记本里滑了出来。我战战兢兢地将它们塞到门外去。
那是我采访生涯中最诡异的事,但我是个无神论者,后来的事在此就不说了。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柔软的人,更是大家眼里“好心的孩子”。但我的职业或许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比如我越来越不再害怕死者,也越来越敬畏死亡,以至于听到记者们讨论选题说哪里死了人时,我似乎感觉稀松平常,而在路上遇到某些伸手乞丐,我的内心里更多地是职业性地跳出一丝疑惑……但我确信自己还是一个良善而不丢良心,正直而不失正义的人。
别怪我矫情,郎心如铁,非我的本意。十余年的新闻工作让我明白,记者是个职业,要采访的人和事再怎么样,原本就该保持不卑不亢、不惊不喜的职业态度。如同医生,在手术台上一见到血就哆嗦激动,难道是富有爱心的表现?
哦,忘了说了,其实我挺有些自以为是的,那次,我参加X叔的葬礼后才知道,我那样猜测父亲及老人们的心思是错误的。在葬礼的宴席上,老人们该吃吃,该喝喝,甚至通宵玩牌,没人脸上闪过一些惊恐。
后来,我又想,或许在他们眼里,哪怕,死即便真的逼近,又有啥可怕的?死,只不过是回到了另外一个家去了罢。